港城高等法院,第十七法庭。
莊嚴的紫荊花區徽懸掛在法官席後方,深棕色的櫻桃木牆壁吸收了庭內所有的雜音,只留下一片壓抑的、幾乎能聽見心跳的沉寂。這裏是法律的聖殿,是無數冤屈得以昭雪、無數罪惡被釘上恥辱柱的地方。
這裏,也曾是虞晚舟最熟悉、最自信的戰場。
她曾無數次站在這裏,站在控方或辯方的律師席上,用嚴謹的邏輯、犀利的言辭、無懈可擊的證據鏈,爲她的當事人爭取最大的利益。她熟悉這裏的每一處細節:法官袍上細密的紋路,陪審團成員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空氣中那股由舊紙張、上等皮革和人類最激烈的情感——貪婪、恐懼、絕望與希望——混合而成的獨特氣味。
而今天,她第一次坐進了那個狹窄的、由厚重防彈玻璃隔開的被告席。
她的身份,不再是翻雲覆雨的頂尖律師,而是一名等待宣判的階下囚。
從她走進法庭的那一刻起,無數道目光便像聚光燈一樣,牢牢地鎖定了她。有來自旁聽席上市民的好奇與探究,有來自媒體席上記者們毫不掩飾的、如同禿鷲聞到腐肉般的興奮,還有來自她昔日同事和對手們的、夾雜着幸災樂禍與惋惜的復雜眼神。
虞晚舟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她挺直了脊背,神情冷漠得像一座冰雕。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審判,更是一場精心編排的、以她爲主角的公開處刑。她所有的掙扎與辯解,都只會爲這場處刑增添更多的娛樂效果。
她看到了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的周臨川。他穿着一身低調而昂貴的定制西裝,神情哀傷,眉頭緊鎖,完美地扮演着一個被未婚妻背叛、卻依舊爲她心碎的受害者角色。當他們的目光偶爾接觸時,他甚至還會向她投來一個鼓勵的、充滿“愛意”的眼神。
多麼精湛的演技。虞晚舟的心中泛起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主控官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中年男人,以言辭犀利、毫不留情著稱。他的開案陳詞,將虞晚舟描繪成一個被貪婪和嫉妒吞噬了靈魂的女人。一個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未婚夫的信任,在價值百億的並購案中爲自己牟取私利的、卑劣的罪犯。他將那些僞造的證據一件件呈上,構建起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犯罪故事。
虞晚舟的辯護律師丹尼爾·陳,則盡職盡責地進行着反駁。他指出控方證據鏈中的諸多疑點:冒名開立的賬戶、經過剪輯的錄音、以及不合常理的犯罪動機……然而,他的辯護聽起來蒼白而無力。因爲他手中,沒有任何一張可以推翻對方指控的底牌。他就像一個赤手空拳的鬥士,面對着一頭武裝到牙齒的猛獸。
虞晚舟平靜地聽着這一切,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她知道,這些都只是前菜。真正決定她命運的、那把最致命的匕首,還沒有登場。
終於,主控官提高了聲調,用一種充滿了戲劇性的語氣說:“法官大人,現在,我將傳喚本案最重要的一位證人。她不僅是虞晚舟小姐過去十年最親密的閨蜜,更是這場背叛的、最令人心碎的見證者。我傳喚——沈知夏小姐!”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法庭的入口處。
沈知夏出現了。
她穿着一襲素雅的白色連衣裙,沒有佩戴任何首飾,素面朝天,只在眼角處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惹人憐惜的紅腫。她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脆弱、純潔,又帶着一種被巨大悲傷籠罩的淒美。她像一朵被暴雨打溼的白蓮花,每一步都走得那麼遲疑,那麼艱難,仿佛走向證人席的這段路,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虞晚舟看着她,看着這個自己曾經真心相待、無話不談的朋友。她看着她臉上那完美無瑕的、悲傷的表情,心中卻感覺不到一絲憤怒。
只有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寒意。
沈知夏在走過被告席時,甚至不敢看虞晚舟一眼。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低下頭,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她走到證人席,手按在《聖經》上,用一種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宣誓,承諾自己所說的一切皆爲事實。
“沈小姐,”主控官的聲音變得溫和了許多,像是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請你不要緊張。我知道,今天站在這裏指證你最好的朋友,對你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爲了正義,爲了讓法庭了解真相,我們必須請你回憶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沈知夏點了點頭,她抬起頭,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她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瞬間贏得了整個陪審團的同情。
“請問,你和被告虞晚舟小姐,認識多久了?”
“我們……我們從法學院一年級就是同學了,到現在,快十年了。”沈知夏的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她一直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在你眼中,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沈知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緒。然後,她用一種極其緩慢的、充滿了掙扎的語氣說:“她……她一直都非常優秀,非常要強。無論是在學業上,還是在工作上,她都必須是第一名。她……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比她更出色。”
這句話,像是一把經過精心打磨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虞晚舟的性格,然後巧妙地植入了一顆名爲“嫉妒”的毒瘤。
虞晚舟在被告席上,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多高明的敘事技巧。將一個人的優點——力求卓越,悄無聲息地扭曲成一個致命的性格缺陷。
“那麼,在你和周臨川先生——也就是被告的未婚夫,開始走得比較近之後,你有沒有感覺到,她對你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主控官拋出了引導性的問題。
沈知夏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似乎這個問題觸動了她最痛苦的回憶。
“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她看了一眼被告席上的虞晚舟,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猶豫,“我怕……我怕會傷害到她。”
“沈小姐,請你如實回答。”法官威嚴的聲音響起。
沈知夏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
“是的。”她終於開口,聲音雖小,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法庭,“她變得……很不一樣了。她會說一些很奇怪的話,比如……‘有些人就是命好,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她看我的眼神,也變得很冷。我知道,臨川他……他一直很欣賞我,把我當成妹妹一樣照顧。也許……也許是這些,讓她產生了誤會。”
多麼完美的謊言。她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無辜的、被朋友的未婚夫欣賞和照顧的“妹妹”,而將虞晚舟,描繪成了一個因爲捕風捉影而心生嫉妒的、狹隘的女人。
她甚至巧妙地避開了自己與周臨川的真實關系,只用“欣賞”和“照顧”這樣曖昧的詞匯,就成功地爲虞晚舟的“嫉妒”動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那麼,在‘天鵝計劃’進行到後期,也就是案發前的一段時間,她有沒有對你透露過一些……關於她想報復周家的想法?”主控官的問題,變得越來越尖銳。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沈知夏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順着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她哽咽着,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有……有一次……”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們一起喝咖啡,她……她突然對我說,她覺得周家的人,骨子裏都看不起她。她說……她爲周家付出了那麼多,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人,一個高級的……打工仔。”
虞晚舟在心中冷笑。這段話,她確實說過。那是在一次案子受挫後,她對沈知夏的私下抱怨,是朋友間最私密的、宣泄情緒的吐槽。而現在,這段話被沈知夏從特定的語境中抽離出來,放在法庭這個公開的場合,瞬間就變了味道。它成了一條證明她對周家心懷不滿、伺機報復的有力“證據”。
“然後呢?她還說了什麼?”主控官追問道。
“然後……然後她就給我看了一份文件……”沈知夏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仿佛在敘述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她說……你看,想要毀掉一個像周家這樣的豪門,有多簡單。只要在他們最重要的項目裏,埋下一顆小小的炸彈,就能讓他們萬劫不復。她當時……她當時是笑着說的,她說得那麼輕鬆,那麼……可怕。”
“她給你看的是什麼文件?”
“是一份……一份僞造的銀行流水。她說……這是她做的一個‘作品’。”沈知夏抬起頭,目光終於第一次,直直地看向虞晚舟。那目光裏,充滿了淚水、恐懼,以及一種深切的、被背叛的痛心。
“我當時以爲她只是在開玩笑!我以爲那只是她壓力太大,說的一些氣話!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真的會這麼做!她不僅要報復周家,她還要把這件事……嫁禍給我最好的朋友!她……她僞造了我的聲音,做了一段錄音,想要讓所有人都以爲,是我和她合謀的!”
說到最後,沈知夏再也控制不住,趴在證人席上,失聲痛哭起來。
那哭聲,如泣如訴,充滿了委屈與絕望,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每一個陪審員的心上。
整個法庭,一片譁然。
原來如此!真相竟然是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因爲嫉妒和仇富,不僅要毀滅自己的未婚夫家族,甚至還要拉上自己最好的朋友來墊背!而這位可憐的、善良的沈小姐,在最後一刻,出於對正義的堅守,勇敢地站出來,揭發了這一切!
這是一個多麼曲折、多麼狗血、又多麼符合大衆想象的故事!
虞晚舟靜靜地看着那在證人席上哭得梨花帶雨的身影,她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冷透了。
她終於明白了。
原來,最惡毒的謊言,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用無數的真相碎片,精心拼接、扭曲而成。
沈知夏的證詞裏,包含了她們之間真實的對話,真實的場景,甚至……是她虞晚舟真實存在過的負面情緒。但她通過巧妙的剪輯、拼接和重新演繹,將這些真相,變成了一把指向她心髒的、最鋒利的匕首。
而握着這把匕首的人,是她曾經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朋友。
丹尼爾·陳站起身,進行了例行的交叉盤問。
“沈小姐,你聲稱被告曾向你展示僞造的銀行流水,請問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就……就在案發前一周,在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館。”沈知夏抽泣着回答。
“你有保留那份‘作品’嗎?或者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她說過的這些話嗎?”
“我……我沒有……我當時嚇壞了,我怎麼會想到要保留證據……”
“也就是說,你所有的指控,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沒有任何旁證,是嗎?”
丹尼爾的問題很犀利,但在沈知夏那“受害者”光環的籠罩下,卻顯得像是在故意刁難一個可憐的女人。
沈知夏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向陪審團,用一種極度委屈的語氣說:“我……我說的都是真的。難道……難道最好的朋友之間,私下說的每一句話,都需要錄音存證嗎?”
這個問題,瞬間引發了陪審團的共鳴。是啊,誰會想到去提防自己最好的朋友呢?
交叉盤問,完敗。
當法官宣布休庭時,沈知夏在法警的攙扶下,像一朵被摧殘過的花朵般,踉踉蹌蹌地離開了證人席。在與被告席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用只有虞晚舟能看到的角度,給了她一個極其短暫的、充滿了勝利與輕蔑的眼神。
然後,她又迅速恢復了那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在那一刻,虞晚舟知道,這場官司,她已經輸了。在法律的層面上,她被徹底釘死了,再無任何翻身的可能。
法庭內的人群漸漸散去,周臨川在離開前,又給了她一個“堅強點,我不會放棄你”的口型。
虞晚舟被法警帶離被告席,走向臨時羈押室。
在走過那條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時,她抬起頭,看着窗外那片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絕望。
只有一片死寂。
因爲在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死了。舊的那個、相信法律、相信友情、相信愛情的虞晚舟,已經徹底死在了第十七法庭的證人席上。
而一個新的靈魂,正在這具冰冷的、被背叛的軀殼裏,慢慢蘇醒。
它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法律的莊嚴,而是輿論的洪流;它握住的,不是法典的條文,而是人性的弱點。
它在虞晚舟的耳邊,用一種冰冷的、帶着血腥味的聲音,輕輕地、反復地呢喃着兩個字:
“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