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諾君誠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會議室,位於大樓的最高層,被內部戲稱爲“神之御座”。這裏擁有最頂級的視野,可以將整座城市的繁華盡收眼底。能坐在這張由整塊巴西花梨木打造的巨大橢圓形會議桌旁的,無一不是法律界金字塔尖的人物。他們的每一個決策,都足以在商界掀起波瀾。
今天,會議室的氣氛卻與往常的嚴肅沉重不同,洋溢着一種輕鬆愉悅的氛圍。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光潔的桌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正式通過虞晚舟晉升爲高級合夥人的提名。
這本該只是一個流程。以虞晚舟的業績和在“天鵝計劃”中無可挑剔的表現,她的晉升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在座的每一位合夥人,都曾是見證她從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律師,一步步成長爲律所頂梁柱的前輩與同事。今天,他們將共同迎接一位新的王者,登上她的御座。
虞晚舟坐在律所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合夥人——賀維德爵士的右手邊,這個位置本身就象征着一種認可。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阿瑪尼套裝,襯得她的皮膚愈發白皙,神情沉靜,目光銳利。在坐的都是人精,他們看得出,今天的虞晚舟,比往日更添了幾分迫人的氣場,那是一種即將掌控權力的、不加掩飾的鋒芒。
只有虞晚舟自己知道,這份鋒芒之下,隱藏着怎樣的暗流。
她的手提包裏,靜靜地躺着那支口紅U盤。昨晚,她幾乎徹夜未眠,用自己另一台絕對安全的電腦,試圖解開那個加密的壓縮包。然而,周臨川設置的密碼極其復雜,是一種混合了動態算法的軍用級別加密。她嚐試了所有能想到的密碼組合,都失敗了。
那個壓縮包,就像一個潘多拉的魔盒。她知道裏面裝着足以毀滅一切的秘密,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它。
這種感覺讓她無比煎熬,但也讓她更加確定,自己正走在一條無比危險,卻又無比正確的道路上。她必須在拿到確鑿證據之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今天的晉升會議,就是她最好的僞裝。只要她成爲安諾君誠的高級合夥人,她就擁有了更大的權限和資源,去撬開這個堅固的盒子。
“各位,”賀維德爵士清了清嗓子,這位年近七旬、在法律界德高望重的英國老人,用他那口純正的牛津腔,打破了會議室的閒談。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虞晚舟的身上,眼神裏充滿了欣賞與期許。
“關於虞晚舟律師晉升高級合夥人的提名,我想,已經無需我再贅述她的功績了。尤其是在剛剛結束的‘天鵝計劃’中,她再一次向我們所有人證明了,她擁有最頂尖的專業能力、最敏銳的商業嗅覺,以及……最堅定的職業操守。”
賀維德特意加重了“職業操守”這個詞。這是安諾君誠引以爲傲的立所之本。
在座的合夥人紛紛點頭附和,看向虞晚舟的目光裏,充滿了贊許和善意。虞晚舟微微頷首,致以禮貌的微笑,心中卻掠過一絲苦澀的諷刺。如果他們知道,她主導的這份“完美”的協議裏,隱藏着一個巨大的黑洞,他們還會這樣想嗎?
“那麼,如果沒有異議,我們就進行最後的投票確認程序。”賀維德舉起了手。
所有人都跟着舉起了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然而,就在這個象征着權力交接的時刻,會議室厚重的木門,卻被毫無預警地推開了。
律所的風控總監,一個向來以嚴謹刻板著稱的德國女人——英格麗·施耐德,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她沒有敲門,這在等級森嚴的安諾君誠,是極其失禮的行爲。她的身後,還跟着兩名神情嚴肅的、虞晚舟從未見過的男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這位不速之客。
“英格麗,”賀維德的眉頭皺了起來,語氣中帶着明顯的不悅,“我們正在開會。”
英格麗卻沒有理會他的責備。她徑直走到會議桌前,將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啪”的一聲,摔在了光潔的桌面上。這個突兀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心頭一跳。
“抱歉,賀維德爵士,各位合夥人。”英格麗的聲音冰冷得像手術刀,“我認爲,在完成投票之前,你們有必要先看一下這裏面的東西。”
會議室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神秘的牛皮紙袋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像烏雲般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虞晚舟的心髒,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英格麗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藍色眼睛,一種極致的危險感,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她見過這種眼神。那是法官在宣判前,看向死刑犯的眼神。
賀維德與身邊的另一位高級合夥人對視了一眼,然後伸出手,打開了那個文件袋。
他從裏面抽出的,是一疊銀行流水單,以及一個微型的錄音筆。
賀維德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流水單,只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就變了。那張保養得宜、一向從容鎮定的臉,瞬間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虞晚舟,眼神裏充滿了審視與懷疑。
在座的其他合夥人也紛紛湊了過去,當他們看清流水單上的內容時,會議室裏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竊竊私語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聲,像潮水般涌來,瞬間將虞晚舟淹沒。
她不需要去看那份流水單,就已經猜到了那是什麼。
那是僞造的證據。是射向她的、淬了劇毒的子彈。
“這……這不可能!”一位與虞晚舟關系不錯的合夥人失聲喊道,“這上面說,虞晚舟的海外私人賬戶,在‘天鵝計劃’籤約前,收到了一筆來自周氏集團關聯公司的五百萬美元的匯款?這絕對是搞錯了!”
英格麗冷笑一聲,按下了那支錄音筆的播放鍵。
一段對話,清晰地在死寂的會議室裏響了起來。那是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個聽起來有些緊張和貪婪,另一個,則冷靜而熟悉。
“……五百萬,真的會給我嗎?”
“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說的,在最終協議裏,加上那家BVI公司的條款,這筆錢就是你的。周家說到做到。”
那個冷靜的聲音,正是虞晚舟自己的聲音!
不!那不是她!那是經過剪輯和AI合成的聲音!虞晚舟的腦子“嗡”的一聲,幾乎要炸開。她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臉上,又在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這是一個局!一個從她發現那筆可疑資金開始,就已經爲她量身打造好的、天衣無縫的陷阱!
“這份錄音,是我們在匿名舉報的郵件裏收到的。”英格麗的聲音在會議室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敲在虞晚舟的尊嚴上,“我們通過技術部門鑑定,聲音模型與虞晚舟律師完全匹配。而這份銀行流水,我們也通過銀行內部渠道進行了核實,是真實有效的。也就是說,虞晚舟律師,在‘天鵝計劃’中,涉嫌收受對方的巨額賄賂,並利用職權,在協議中添加了未經律所審核的不明條款,以此爲自己牟利。”
英格麗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直直地刺向虞晚舟。
“這種行爲,不僅嚴重違反了律所的職業操守準則,更觸犯了《反海外腐敗法》,足以讓她在監獄裏度過下半生。”
整個會議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變成了鄙夷、憤怒和失望。那些曾經贊許她的眼神,此刻都變成了射向她的利箭,將她釘死在了恥辱柱上。
雲端與地獄,原來只隔着一個牛皮紙袋的距離。
“這不是真的!”虞晚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猛地站起身,因爲情緒激動,聲音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這份錄音是僞造的!銀行流水也是!我根本沒有任何海外私人賬戶!這是陷害!是徹頭徹尾的陰謀!”
她的辯解,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在“鐵證如山”面前,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
“陷害?”英格麗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虞律師,你是我們這裏最擅長處理商業犯罪案件的專家。你應該知道,僅僅一句‘這是陷害’,是沒有任何說服力的。除非,你能立刻拿出證據,證明這份錄音和流水的虛假性。”
證據?她要去哪裏找證據?她的證據,還靜靜地躺在那個打不開的U盤裏!而對方,卻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足以將她毀滅的、完美的證據鏈!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對方在暗,她在明。對方手握重炮,而她,卻只有一把沒有子彈的槍。
賀維德爵士深深地看着她,那雙睿智的眼睛裏,此刻充滿了失望與痛心。他緩緩地開口,聲音疲憊而沙啞:“晚舟,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有沒有做過這些事?”
他給了她最後一次機會。只要她能給出一個哪怕只有一線希望的解釋。
虞晚舟看着這位如同她導師般的老人,看着他眼中的沉痛,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她張了張嘴,想要將一切都說出來,告訴他們“天鵝計劃”背後的黑幕,告訴他們周臨川和沈知夏的陰謀。
可是,她能說什麼?說她的未婚夫和閨蜜聯手背叛了她?說她懷疑他們利用並購案洗錢?她的證據呢?只有那個打不開的U盤,和一些基於專業直覺的、毫無根據的猜測。
在座的都是頂尖律師,他們只相信證據。她的這些說辭,在他們聽來,只會像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一個爲了脫罪而編造出來的、荒誕不經的故事。甚至,會成爲坐實她“因愛生恨、報復陷害”的又一條罪狀。
她不能說。一個字都不能說。
虞晚舟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只能吐出三個字。
“……我沒有。”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絕望的堅定。
賀維德閉上了眼睛,臉上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也熄滅了。他揮了揮手,對英格麗身後的那兩個男人說:“報警吧。”
虞晚舟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報警。
這兩個字,宣判了她職業生涯的死刑。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安諾君誠的天才律師,不再是即將登上權力巔峰的準高級合夥人。她成了一個嫌犯,一個即將面臨牢獄之災的、身敗名裂的罪人。
冰冷的手銬,銬上了她曾經籤署過億萬合同的手腕。
在她被帶離會議室的那一刻,她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張她奮鬥了近十年才終於有資格坐上的會議桌,看了一眼那些曾經與她並肩作戰、此刻卻對她避之不及的同事。
然後,她的目光,穿透了巨大的落地窗,望向了窗外那座依舊繁華的城市。
在城市的另一端,周臨川此刻在做什麼?是在慶祝他的計劃完美成功嗎?沈知夏呢?是不是也在爲她終於除掉了眼中釘而感到快意?
巨大的屈辱、憤怒、與不甘,像岩漿一樣在她的胸中翻滾、燃燒。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再爲自己辯解一句。
她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平靜,平靜得可怕。那是一種鳳凰在投入烈火前,最後回望塵世的眼神。
這不是結束。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始。
當她從雲端墜落,跌入這片爲她精心準備的灰燼時,她就已經決定。
總有一天,她會從這片灰燼中,浴火重生。
並且,要讓所有將她推下來的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