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屹也不是每天都雷打不動的早起。
像今天,他就貪晚了。
起床時,身側已經空了。
這情形倒是挺難得。
往日裏,沈明月哪怕只是輕輕翻個身,他都會循着動靜醒來。
他走出臥室,正巧與從外面回來的沈明月迎面遇上。
她手裏拎着兩個麥當勞的袋子。
“醒了?”沈明月看到他,腳步未停,徑直走向餐桌,“我下樓買了早餐。”
她不會做飯。
薄屹嗯了一聲,轉身去洗漱。
用的還是沈明月的刷牙杯。
一個不介意。
一個不嫌棄。
尋常得像對兒老夫老妻。
等他出來,沈明月已經將早餐擺好,兩個麥滿分漢堡,兩杯熱咖啡,還有一份薯餅。
“不知道你吃什麼,按我自己習慣買的。”她推給他一杯咖啡,“美式。”
“可以。”薄屹在她對面坐下,咖啡的香氣撲面而來,雖然只是快餐店的普通水準。
“你經常喝這個?”他隨口問。
“每天必喝。”沈明月拿起自己的漢堡,“咖啡是我續命的東西,尤其值班和手術日。”
薄屹頷了頷首,表示理解這種高強度工作下的需求。
他也總喝,“我那兒有些不錯的豆子,回頭送你。”他端起咖啡,“應該比這個好喝。”
沈明月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挑,能提神就行,但對於他的好意,也沒有拒絕的道理:“好啊,謝謝。”
兩人安靜地吃着早餐,吃到一半,薄屹開口:“下周我要去上海。”
“嗯,知道了。”沈明月繼續吃着手裏的薯餅。
薄屹原本還等着她能多問一句“去做什麼?要去多久?”。
哪怕只是隨口的叮囑也好。
可她偏……
他嘖了一下,對她的反應有些不滿, “就這?”
沈明月被他問得一愣,抬起頭,眼神裏透出不解,似乎在問:不然呢?
還需要她發表什麼送別感言嗎?
薄屹看着她這副完全沒領會的樣子,嘆了口氣,“上海那邊的公司,年底有個審計。” 她沒問,但他覺得該告訴她,“預計去一周。”
汲取了上次失聯半個月的教訓,他說:“我不在家的這期間,每天都會跟你報備行程。”
“好。”沈明月聽明白了,她點了點頭,但隨即又很體貼地補充一句:“不過你忙的話,也不用必須聯系我,我這邊時間也不固定。”
她的意思很明確,理解並接受你的安排,但不必當成負擔或任務,我們各自以工作爲重。
這下,薄屹的胸口更堵了。
不過,他會自我消化的。
“看情況吧。”他沒有直接應允或反駁,只是模棱兩可地回了三個字,就結束了這個話題。
攻略沈明月這件事,得慢慢來。
兩人一同出門。
關於誰開車、誰送誰的問題,昨晚已經定好,按計劃執行便是。
車子在醫院附近的停車點停下,“就這兒吧,裏面不好進。”沈明月解開安全帶。
“嗯。”薄屹應了一聲。
沈明月推開車門,回頭對他說:“開車小心。”
“嗯。”薄屹看着她,回了一句,“晚上來接你。”
“好。”沈明月關上車門,快步朝醫院大門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匆匆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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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月在嘉禾內部小有名氣。
人漂亮,專業能力強,但性子總帶着一種疏離感,不參與科室裏過多的家長裏短,也不熱衷任何非必要的社交。
即便如此,她仍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本院其他科室的醫生含蓄示意。
也有條件不錯的患者家屬或本人試圖接近。
但都無功而返。
護士站的小姑娘們私下議論,說沈醫生像朵長在雪線以上的高山牡丹,好看,但一般人摘不到。
衆多或明或暗的追求者中,程開心算是最執着高調的一個。
程開心是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家境優渥,性格外放,甚至有些天真莽撞。
三個月前,他因腦垂體瘤入院,主刀醫生正是沈明月。
手術很成功,沈明月專業利落的風格,不知怎麼就印在了這位患者的心裏。
出院後,程開心便隔三差五往醫院跑,美其名曰來復查,實則每次目的明確——找沈明月。
他來得勤,且從不空手,有時是包裝精致的進口水果,有時是熱門甜品店的限量蛋糕,連帶着護士站的護士們都能沾光。
他嘴甜,會來事,外加當初入院時是院長親自帶到神外,很快就跟科室裏不少人混了個臉熟。
有相熟的護士跟沈明月開玩笑:“沈醫生,程公子這復查頻率是不是太高了點?我看他恢復得比誰都好。”
另一個更促狹的接話:“就是,都說女大三抱金磚,程公子這是想抱兩塊金磚呀。”
沈明月聽了,總是微微蹙眉,語氣嚴肅:“別開這種玩笑,影響不好。”
她私下裏也明確拒絕過程開心,但他依舊熱情不減。
薄屹將車直接開進員工停車場,看了眼時間,比約定的早到了。
他給沈明月發了條信息,告知已到,便靠在椅背上,翻看助理發來的幾份待審文件。
醫院裏,沈明月這邊卻不太順利。
門診時遇到一個情況復雜的病人,詳細解釋和溝通耗去了比預期更長的時間。
等她處理完,匆匆趕回神經外科病區時,早已過了時間。
她腳步有些急,只想快點收拾好東西下樓。
然而,轉過一個走廊拐角,她腳步猛地頓住。
程開心正捧着一大束包裝精美的香檳玫瑰,斜倚在她辦公室門邊。
沈明月下意識想轉身從另一條路繞開,但程開心已經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立刻笑容燦爛地迎了上來。
“沈醫生!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他語氣熟稔,帶着年輕人特有的熱忱,將那束玫瑰不由分說地往她面前一遞,“路過花店,看到這花開得好,特別配你。”
沈明月沒接,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程先生,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請你不要再這樣。而且…”她亮出手中的婚戒,“我已經結婚了。”
“結婚?”程開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換上一副不信的表情,“沈醫生,你拒絕人的借口也太假了,我打聽過了,你一直都是單身,這才多久沒見,怎麼可能突然就結婚了?”
他堵在路中間,身形雖然不算特別高大,但帶着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讓沈明月一時難以脫身。
走廊裏偶爾有醫護人員或病人家屬經過,投來好奇的目光,讓她倍感困擾和尷尬。
“程先生,請你讓開,我還有事。”沈明月的語氣冷了下來。
“什麼事這麼急?一起吃個晚飯不行嗎?就當感謝你救了我……”程開心還在試圖說服,甚至想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而帶着明顯冷意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打破了這令人不快的僵持:
“她沒空。”
沈明月和程開心同時循聲望去。
薄屹已經走了過來,他穿着挺括的深色大衣,步伐沉穩,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睛掃過程開心和他手裏那束礙眼的玫瑰時,目光沉得像是結了一層冰霜。
他等得久了,直接上來找她,卻撞見了這一幕。
他徑直走到沈明月身邊,將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是一個充滿保護性和宣示意味的姿態。
然後,他才將目光完全落在已經呆住的程開心臉上,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你在這兒做什麼?”
程開心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屹…屹哥?”程開心的聲音都變了調,“我……我來復查,不對,我看病……” 程開心語無倫次,後背開始冒冷汗。
某個可怕的猜測瞬間攫住了他。
他家和薄家有交情,他哥程開顏更是薄屹的多年好友,他從小沒少跟在他倆屁股後面跑。
可惜倆人不帶他這小屁孩一起玩。
薄屹在他心裏,一直是需要仰望且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
薄屹點了點頭,極其自然地伸手攬過沈明月的肩,“看病找醫生去啊,堵着你嫂子是怎麼回事?”
沈明月也沒想到這倆人會認識。
程開心被他一句話噎得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嘴唇哆嗦着,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不是……屹哥,你聽我解釋……”
走廊裏雖然已是下班時間,但仍有零星的醫護人員和病人家屬經過,探究的目光已經似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沈明月不想把事情鬧大,更不想成爲明天科室裏的談資。
她不動聲色地,輕輕拉了拉薄屹攬在她身側手臂上的衣袖。
動作很細微,但薄屹立刻感受到了。
他側眸,瞥了她一眼。
眼神裏有一絲差不多得了的請求。
薄屹重新將視線投向面如土色的程開心,到底沒再繼續施壓,只是順着那拙劣的借口,給了他一個台階下,“既然來看病,那就趕緊去看。這會門診已經下班了,”他抬腕看了眼表,“你得掛急診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提醒,但結合他冰冷的眼神和當下的情景,更像是一種帶着嘲諷的逐客令。
你不是要看病嗎?那就去該去的地方,別在這兒礙眼。
程開心如蒙大赦,卻又更加無地自容。
他胡亂地點頭,看也不敢再看沈明月,更不敢看薄屹。
懷裏的玫瑰,像抱了個炸藥包,低着頭,逃離了走廊。
車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車內卻掩不住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凝滯感。
薄屹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中央扶手上,時不時地看向沈明月,“程開心那小子,像今天這樣騷擾你,多久了?”
他的問題很直接,帶着一種需要厘清事實的冷靜,也暗藏着不易察覺的慍怒。
沈明月正看着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聞言轉回頭,她想了想,“從他出院後沒多久開始吧,斷斷續續的。差不多…有兩三個月了。”
兩三個月。
薄屹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
這個時間不算短,足夠發生很多事,也足夠讓他感到不悅。
不悅自己竟然這麼晚才知道。
“以後他不會再去煩你了。”
薄屹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也不帶什麼情緒。
沈明月並不懷疑他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以他對程開心的態度和那句嫂子的威懾力,程開心估計短期內都不敢再靠近醫院這片區域。
“你們認識?”她問,帶着求證,也帶着點好奇。
畢竟,薄屹對程開心的態度,不像是對待一個完全的陌生人,更像是對待一個不懂事,需要教訓的晚輩。
“嗯。”薄屹應了一聲,“他哥程開顏,跟我從小一起長大。”
發小。
這個關系比單純認識要深得多。
難怪程開心會嚇成那樣,也難怪薄屹處理起來如此直接且不留情面。
這不僅是警告程開心本人,恐怕也涉及到了他們那個圈子裏的關系和面子。
沈明月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她沒有繼續追問薄屹具體會怎麼做,也沒有對發小這個關系發表任何看法。
這屬於薄屹的社交範疇,她無意過多介入。
對她而言,程開心不再來糾纏,這就夠了。
車子路過燈火通明的商業區,沈明月的目光被某處吸引,忽然開口:“前面路口停一下。”
薄屹側頭看她。
“我想吃糖葫蘆。”沈明月指了一下路邊那家熟悉的“小寶栗子”店鋪。
薄屹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之前的冷意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小要求沖散了些許。
他打了轉向燈,緩緩靠邊停車。
“在車上等着。”他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
沈明月隔着車窗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排隊的人群,片刻後,他拿着糖葫蘆和一小袋糖炒栗子回來。
車廂裏頓時彌漫開甜甜的香氣。
他先把熱乎乎的栗子袋遞給她,然後才將那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送到她面前。
沈明月接過糖葫蘆,指尖碰到微涼的竹籤和堅硬的糖殼,久違的童年記憶伴隨着一絲甜意悄然復蘇。
她低頭,輕輕咬下一顆,冰糖碎裂的清脆聲響在安靜的車廂裏格外清晰。
薄屹開車,不時瞄一眼沈明月。
她的吃相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咬着,偶爾伸出舌尖舔一下沾到唇角的糖屑,眉眼在糖葫蘆的映襯下,似乎也柔和了些許,沒了平日時的清冷。
“好吃嗎?”他隨口問。
“嗯。”沈明月將糖葫蘆往他那邊遞了遞,“你要嚐嚐嗎?”
薄屹對這類零食沒興趣,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遞到面前的糖葫蘆,還是就着她手的位置,低頭從那串被她咬過的糖葫蘆上,小心地咬下了半顆山楂。
酸甜的滋味對他來說有些陌生,但還不賴。
就像他和沈明月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