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穿透穹頂裂痕、降臨在醫療艙血腥手術台上的金白色人造陽光,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熾熱石子,在星火號幸存者瀕臨凍結的靈魂深處,激蕩起一圈微弱的、卻足以燎原的漣漪。
嗡————
維生穹頂核心的低沉嗡鳴,穿透星艦殘骸冰冷的甲板,在鋼鐵墳場上空微弱地回蕩。
這聲音,不再是垂死的呻吟,而是新生的、笨拙的心跳。
趙凱僵硬地站在“鐵頭七號”巨大的殘骸旁。
宇航頭盔的內置小屏上,醫療艙那束聖潔的光和艾拉醫生洶涌的淚,如同烙印,灼燒着他麻木的神經。
那只曾捏碎礦騾“金屬淚”的手,無意識地鬆開操縱杆,沉重的宇航手套垂落在身側。
他緩緩抬起頭,透過布滿霜痕的面罩,望向不遠處那剛剛搭起骨架、粗糙如同史前巨獸肋骨的維生穹頂。
一道細微的裂痕,正倔強地刺破尚未完工的密封外殼,將那束象征着希望的模擬日光,投射到這片冰冷的鋼鐵墓地上。
光照亮了漂浮的塵埃。
也照亮了他腳下“鐵頭七號”那截被斬斷的、斜插在月塵中的巨大鑽臂。
光柱落在冰冷的合金斷口上,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刺眼的星芒。
“老夥計…”
趙凱的聲音在頭盔通訊器裏沙啞地響起,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顫抖。
“…你看…光…有光了…”
他蹲下身,厚重的宇航服發出摩擦聲。
戴着手套的手,不再是毀滅的利爪,而是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拂過那被等離子烈焰切割開的、還帶着灼熱餘溫和融化痕跡的合金斷口。
指尖觸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廢鐵,而是承載了新生之光的、染血的脊梁。
一滴滾燙的淚,終於掙脫了麻木的束縛,重重砸落在面罩內壁。
他猛地站起身。
頭盔內的通訊頻道被切換到了工程隊全體:
“都聽着!”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從絕望灰燼中爆發的、近乎嘶吼的力量——
“別他媽愣着了!”
“墳場裏能動彈的‘鐵疙瘩’!”
“能拆出完整關節、傳動軸的!”
“優先標記!”
“手腳給我麻利點!”
“我們不是在拆廢鐵!”
“我們是在給‘光’搭梯子!”
“給‘活命’鑄骨頭!”
“幹活——!!!”
醫療艙 - 光下的戰場
人造陽光的金白色光柱,如同一道神聖的帷幕,籠罩着手術台區域。
艾拉醫生臉上的淚痕未幹,混合着血污,在光線下反射着微光。
她深吸一口氣。
那帶着模擬“陽光”味道(實際是電離臭氧和金屬粉塵)的空氣,此刻卻仿佛蘊含着無盡的力量。
“清創包!激光鉗!”
艾拉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銳利,盡管依舊沙啞,卻不再有崩潰的邊緣。
光柱下,她的動作更快、更穩。
高頻激光焊筆精準地修補着傷員受損的內髒壁。
光點在血肉間跳躍。
每一次灼燒都伴隨着更少的痛苦呻吟。
那束光本身,就是最好的“麻醉劑”。
小楊的手依舊虛弱地伸在光柱中。
指尖微微顫動,仿佛在汲取着無形的生命力。
他的呼吸雖然微弱,卻比之前平穩了許多。
護士們穿梭在光與影的交界處。
運送着剛剛從工程部“墳場”緊急送來的、帶着油污的“醫療替代品”。
用礦騾耐壓管改造的臨時引流管。
用高強度合金板切割的簡易骨折夾板…
這些冰冷粗糙的金屬部件,在救命的聖光下,也仿佛擁有了溫度。
“艾拉醫生!”
一個工程部的聯絡員沖進來,臉上帶着焦急。
“穹頂A-3區密封報警!壓力在掉!”
艾拉頭也沒抬。
手中的激光鉗精準地夾住一根斷裂的微血管進行灼合。
“告訴趙工!”
“壓力掉多少,就用焊槍給我焊多少!”
“我們這裏每一條命,都掛在他焊槍的火花上!”
主屏幕上,醫療艙那束象征希望的光,與穹頂密封度67%的刺目紅燈(數值還在緩慢下降)、能源供應不穩的黃色警告、以及維生資源耗盡≤49小時的冰冷倒計時,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林辰站在光與數據的交界處。
他掌心被自己指甲刺破的傷口已經凝結,留下暗紅的血痂。
他看着屏幕一角,趙凱在鋼鐵墳場中指揮若定的身影。
看着工程隊將拆下的礦騾傳動軸像接力聖火般傳遞向穹頂建設點。
看着醫療艙裏,艾拉在光下與死神搏鬥。
也看着那束光下,小楊那只微微抬起、仿佛想抓住生命的手。
“星核,”
林辰的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與冷靜。
“重新評估可用資源。拆解優先級調整。”
【指令接收。資源重掃描…】
【新增可拆解資源(非承重/非關鍵):】
艦載博物館: 歷史性合金浮雕及基座(約12噸高強度鈦合金)。
中央觀景廊道: 非承重支撐框架及強化玻璃(約8噸)。
艦長休息室: 部分裝飾性合金隔板及設備(約3噸)。
【風險評估:文化象征永久損失。局部非關鍵結構強度下降(風險系數:12%)。】
“拆!”
林辰沒有任何猶豫,目光銳利如刀。
“把浮雕熔了!”
“玻璃砸了!”
“隔板拆了!”
“所有材料,優先供給穹頂密封層和溫控系統!”
“我們要保住那束光!”
“可是艦長!”
副官陳岩掙扎着用僅存的右手撐起身體,臉色依舊蒼白,斷臂處滲出的血染紅了新換的繃帶。
“那浮雕是‘地球聯合號’的…”
“地球聯合號已經沉了!”
林辰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過艦橋每一個幸存者。
“我們現在是‘星火號’!”
“活着!”
“讓這束光繼續亮着!”
“讓更多的人能像小楊一樣看到它!”
“這才是我們唯一需要守護的‘歷史’!”
“執行命令!”
鋼鐵墳場上,巨大的穹頂骨架在死星的微光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而在骨架內部,一場爭分奪秒的密封之戰已經達到白熱化。
工程隊的漢子們如同攀附在巨獸骨骼上的螞蟻。
在粗大的、來自不同礦騾的合金骨架上攀爬、焊接。
焊槍噴射的熾熱洪流,瘋狂地舔舐着巨大的合金板材——
那些來自艦載博物館的浮雕。
觀景廊道的框架。
甚至艦長休息室的裝飾隔板。
此刻都被切割、塑形。
然後被焊接到骨架上。
填補着巨大的縫隙。
嗤——!
嘶——!
高壓密封泡沫噴射槍發出刺耳的嘶鳴。
白色的泡沫如同有生命的物質,迅速膨脹。
填充着焊接縫和板材之間的微小空隙。
試圖鎖住那珍貴的、人造的空氣。
“加壓!測試A-3區!”
趙凱的聲音在工程頻道吼着。
嗡…嗡…
壓力表指針艱難地、顫抖地向上爬升了一格!
密封紅燈閃爍了幾下。
變成了代表警戒但可控的黃色!
“好!”
“繼續!”
“焊死它!”
“泡沫填滿!”
趙凱吼道。
他抬頭望向穹頂中心那道裂痕。
正是那道裂痕,讓救贖之光得以降臨。
他眼神復雜。
最終對着通訊器下令:
“…那道裂痕…最後封。”
(帶着停頓)
“留一條…光的縫。”
手術台上,小楊的腹腔終於縫合完畢。
雖然依舊虛弱,但生命體征在光柱的籠罩下,奇跡般地穩定下來。
他那只伸在光中的手,被護士小心地放回身側。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對光的眷戀。
艾拉醫生疲憊地直起腰。
摘下被血污和汗水模糊的護目鏡。
她再次抬頭。
望向穹頂那道裂痕。
望向那束穿越冰冷宇宙、穿透鋼鐵屍骸、最終降臨於此的救贖之光。
光柱中,無數微塵在無聲地舞動。
她走到角落。
在一個剛剛失去生命的傷員身邊緩緩蹲下。
輕輕地合上了對方未曾等到光明的雙眼。
然後,她站起身。
走向下一個手術台。
走向下一個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生命。
她的身影,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被拉得很長很長。
那束光,不僅照亮了手術台。
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照亮了這艘擱淺在死亡之地的方舟上,所有掙扎求生的靈魂。
光在,希望就在。
艦橋主屏上,代表穹頂密封度的黃色警告依舊刺眼。
能源供應的波動曲線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舟。
維生資源耗盡的倒計時依舊在無情地跳動:≤48小時。
但在那束穿透死亡裂痕的人造陽光照耀下,鋼鐵墳場上的求生旗幟,正迎着宇宙的寒風,獵獵作響。
光與鏽。
絕望與希望。
毀滅與新生。
在這片冰冷的墓地上,交織成一首悲壯而堅韌的救贖之歌。
戰鬥遠未結束。
但光的方向,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