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班選拔考試的紅榜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整個連隊的氣氛都滋滋作響。祝賀是真的,羨慕是真的,但那些藏在笑臉下的嫉妒和算計,也像雪化後露出的黑泥,變得更加清晰具體。
林晚的名字掛在榜眼位置,幾乎等於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工農兵學員的門檻。誰都知道,只要接下來連裏的推薦評議順利通過,她就能去團部預備班,離大學的夢想大大跨進一步。
評議前的幾天,空氣裏仿佛繃緊了一根看不見的弦。平時關系還不錯的知青,笑容裏都多了幾分審視和掂量。那幾個在宿舍背後嚼過舌根的女知青,更是陰陽怪氣,話裏話外暗示林晚“上面有人”,名額早就內定了。
林晚盡量不去理會,埋頭幹活,空閒時間就抓緊復習預備班的課程。但她能感覺到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讓她喘不過氣。推薦評議不像考試,有標準答案,它關乎人緣,關乎表現,更關乎連領導,尤其是那個關鍵人物的態度。
她心裏沒底。陸沉戈會怎麼看她?他會爲她說話嗎?還是依舊保持那種冷眼旁觀的沉默?
評議大會在連部禮堂召開。所有知青和職工代表黑壓壓地坐了一片。指導員先講了番話,強調“又紅又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重要性,然後宣布開始對候選人進行民主評議。
林晚和其他幾個上了紅榜的知青坐在前面,手心全是汗。她能感覺到身後無數道目光釘在自己背上,灼熱又復雜。
發言的人一個接一個。有誇林晚學習刻苦、掃盲課教得好的老職工;也有肯定她勞動踏實、春耕表現突出的班長。但很快,不同的聲音出現了。
一個平時就好逸惡勞的男知青站起來,語氣誇張:“林晚同志學習是努力,但我覺得吧,思想改造更重要!她有時候抱着那些外國書看,是不是受了點資產階級思想影響啊?咱們推薦上大學,首先得政治過硬!”
這話極其陰險,直接扣帽子。
立刻有人附和:“對啊,聽說她還老往連部跑,問題是不是太多了點?心思到底用在勞動改造上還是別的上面?”
惡意的揣測不加掩飾,台下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林晚的臉瞬間白了,手指緊緊掐進掌心。她猛地抬頭,看向坐在主席台旁邊的陸沉戈。
他依舊坐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裏拿着一支鋼筆,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點着,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仿佛那些針對她的詆毀,他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是啊,他憑什麼要替她說話?在他眼裏,她或許始終只是個需要嚴格管教、偶爾才值得給予一點零星鼓勵的知青罷了。他維護的是紀律,是秩序,而不是她這個人。
評議的風向開始變得對她不利。指導員皺着眉頭,幾次想打斷那些過於情緒化的發言,但民主評議的程序如此。
就在林晚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不高,卻帶着一種冰冷的、斬釘截鐵的力度,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說完了嗎?”
是陸沉戈。
他放下了筆,抬起眼,目光像兩把冷冽的刺刀,緩緩掃過剛才發言的那幾個人。那幾個人在他的逼視下,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避開了視線。
整個禮堂鴉雀無聲。
陸沉戈站起身,他沒有看林晚,而是面向全體職工和知青,聲音平穩冷硬,一如他平時下達命令:
“林晚同志的學習成績,是團部統一考試認定的。第二名,憑的是真本事。”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砸在地上,鏗鏘作響。
“勞動表現,春耕突擊,她所在的班組任務完成率排前三。個人工分,自己去看公示欄。”
“掃盲課,是她主動申請,義務教學,連續半年,風雨無阻。老職工的識字率提高,有數據記錄。”
“關於思想問題,”他的聲音陡然加重,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我看的是實際行動,不是捕風捉影的猜測!抱着書看就是資產階級?哪條紀律規定的?發現問題請教,是追求進步,有什麼錯?”
他一句接着一句,邏輯清晰,證據確鑿,直接把所有不實指控駁斥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句情緒化的維護,全是擺事實、講道理,卻比任何激動的辯白都更有力量。
最後,他總結道:“推薦上大學,是爲了給國家選拔培養人才。標準就是又紅又專。紅,要看實際貢獻,不是靠嘴皮子!專,考試成績擺在那裏!”
“我認爲,林晚同志,完全符合推薦標準。”
他說完,坐了下去,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拿起了那支筆,仿佛剛才那段石破天驚的發言只是例行公事。
整個禮堂靜得落針可聞。
剛才那些發言詆毀的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頭都快埋到褲襠裏去了。
指導員的眉頭舒展開來,趕緊接過話頭:“陸排長說得對!我們要實事求是嘛!下面進行下一項……”
林晚呆呆地坐在那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撞擊着肋骨,發出咚咚的聲響。血液洶涌地沖上她的臉頰,耳朵裏嗡嗡作響。
她看着他冷硬的側影,看着他依舊沒什麼表情的臉,看着他握着筆的、指節突出的手。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懼,都被他這番冷靜甚至堪稱嚴厲的維護,擊得粉碎。一股滾燙的、洶涌的熱流從心口奔涌而出,瞬間淹沒了她。
他聽到了所有的污蔑,他沒有沉默。他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用事實和邏輯,爲她築起了一道堅固的防線。
評議的結果毫無懸念。林晚的名字被報了上去。
散會後,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外走。林晚落在最後,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尋着那個身影。
陸沉戈正和指導員一邊說着什麼,一邊往外走。經過她身邊時,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留,目光甚至沒有向她偏移一分一毫,仿佛剛才那個在大會上力排衆議、爲她仗義執言的人,根本不是他。
“排長……”林晚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微顫。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極其短暫。側過半張臉,下頜線依舊繃得很緊,只吐出兩個字,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
“好好準備。”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光亮裏,手裏緊緊攥着衣角,那三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心尖上。
* * *
推薦名額確定後,連裏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明面上的針對少了,但那種無形的隔閡和嫉妒卻更深了。林晚能感覺到,除了幾個真心爲她高興的夥伴,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些復雜的東西。
她盡量不去在意,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預備班的學習中。團部發的資料更多更難,她學得比高考前還要拼命。
偶爾,她還是會遇到難題。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去辦公室,那些風言風語讓她心有餘悸。但有些問題實在繞不過去。
一天晚上,她又對着一道政治經濟學的論述題束手無策,資料有限,她怎麼都理不清思路。猶豫再三,她還是拿着書,磨蹭到了連部辦公室窗外。
燈亮着。她探頭看了一眼,只有陸沉戈一個人在,正伏案寫着什麼,眉頭緊鎖。
她鼓足勇氣,敲了敲門。
“進。”冷硬的聲音傳來。
她推門進去。他抬起頭,看到是她,目光在她手裏的書上停頓了一秒,又落回她的臉上,沒什麼表示。
“排長,這道題……我不太明白答題要點。”林晚把書遞過去,指給他看。
陸沉戈接過書,看了一眼題目,是關於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關系的論述。他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解答,而是從旁邊拿出一張幹淨的稿紙,拿起鋼筆。
他開始寫。不是直接給答案,而是列出幾個關鍵的觀點維度,又寫下了幾個需要重點參考的文件名稱和大致發表時間。
“思路,按這個走。論據,自己去找。”他把寫滿要點的紙遞給她,語氣依舊是命令式的,“論點要站穩,論據要扎實。不要人雲亦雲。”
林晚接過那張紙,看着上面鋼勁有力、條理清晰的筆跡,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充滿了。他給的不僅是解題思路,更是一種獨立思考的方法。
“謝謝排長。”她低聲說,珍惜地把那張紙夾進書裏。
“嗯。”他應了一聲,重新低下頭,似乎又要沉浸到工作中去。
林晚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他突然又叫住她。
林晚回頭。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包着的東西,遞過來,動作有些生硬:“這個,拿去。”
林晚疑惑地接過,入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居然是幾塊壓縮餅幹和一小包白糖。這在當時是極其稀罕的補給品。
“預備班耗腦子。”他聲音平淡,像是在解釋一件公事,“身體跟不上,什麼都白搭。”
林晚愣住了,看着手裏的餅幹和糖,又抬頭看看他冷峻的、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他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出去吧。”他揮揮手,不再看她。
林晚抱着書和那個意外的“補給”,暈乎乎地走出辦公室。夜風一吹,她才發現自己臉上冰涼一片,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哭了。
她回到宿舍,把那包餅幹和糖小心翼翼地藏進箱子最底層,舍不得吃。那張寫着解題思路的紙,則被她反復看了無數遍,每一個字都牢牢刻在心裏。
她知道,她承載的,已經不僅僅是自己的夢想了。
預備班開班前,連裏組織了一次去附近生產隊學習先進經驗的勞動。路途不遠,但需要徒步穿過一片草甸子。
天氣很好,白雲朵朵。大家走得有些散漫。林晚和幾個女知青走在後面,一邊走一邊討論着預備班的課程。
突然,走在她旁邊的一個女知青“哎喲”一聲,腳下一滑,整個人朝着旁邊一個陡坡摔了下去!
事情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林晚離得最近,想也沒想,撲過去一把抓住那女知青的胳膊!但她力氣太小,不但沒拉住,反而被帶得一起朝坡下滾去!
坡下雖然不是深淵,但也布滿了碎石和枯樹枝。
驚呼聲四起!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如同獵豹般從前面猛沖過來!速度快的驚人!
陸沉戈幾步沖到坡邊,沒有絲毫猶豫,直接縱身滑下陡坡,精準地在下墜路徑上截住了兩人!他一只手死死抓住一叢堅韌的灌木根,另一條手臂鐵箍般將林晚和那個嚇傻的女知青一起攬住,穩住身形!
巨大的沖力讓他悶哼了一聲,抓住灌木的手臂肌肉虯結隆起,青筋暴突。
“排長!”坡上的人驚呼。
“都別動!”他厲聲喝道,聲音依舊穩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低頭快速查看了一下懷裏的兩人:“傷到沒有?”
林晚嚇得心髒都快停了,驚魂未定地搖頭。另一個女知青也只是擦破點皮。
“抓緊我。”他命令道,然後憑借單臂和腿部驚人的力量,踩着陡坡上凸起的石塊和樹根,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卻異常穩健地將兩人帶上了坡頂。
一到安全地帶,他立刻鬆開手,後退一步,臉色冷沉得嚇人。
“怎麼回事?!”他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衆人,聲音嚴厲得像鞭子,“走路不看路!紀律都忘光了?!”
那個摔倒的女知青嚇得哭起來。
林晚也心有餘悸,臉色蒼白,她看着陸沉戈那只因爲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手背被灌木劃出幾道血痕的手臂,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他卻根本沒看她,只是對着聞訊趕來的班長冷聲道:“整隊!清點人數!回去加強安全教育!”
說完,他走到一邊,掏出水壺,沖洗了一下手臂上的傷口和血跡,動作利落,眉頭都沒皺一下。然後便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指揮隊伍繼續前進。
仿佛剛才那個冒着風險疾沖下來、用盡全力救起她們的人,不是他。
隊伍重新安靜下來,氣氛變得凝重。大家都不敢再嬉笑散漫。
林晚跟在隊伍裏,目光卻無法從前面那個挺拔冷硬的背影上移開。他的軍裝後背沾滿了泥土和草屑,手臂上那幾道新鮮的血痕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又酸又脹,滾燙一片。
那一刻,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個男人的守護,沉默如山,卻深入骨髓。他用他的方式,爲她掃清前路的障礙,爲她抵擋明槍暗箭,甚至在她遇到危險時,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前面。
但他永遠不會說出來。
就像北大荒的黑土地,沉默地承受一切,卻孕育着最蓬勃的生命。
她抬起頭,看向遠方遼闊的地平線,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必須走,必須飛得更高更遠。
不是爲了離開這片土地,而是爲了——不辜負這沉甸甸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