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黑土地徹底蘇醒,浩浩蕩蕩的綠意鋪滿視野,風吹過麥田,掀起層層綠浪。勞作依舊辛苦,但空氣中開始涌動一種不同於寒冬的、生機勃勃的躁動。
關於大學可能要恢復招生的小道消息,像春風裏裹挾的草籽,悄無聲息地飄散開來,落在每個知青的心田上,癢癢的,帶着某種不敢宣之於口的渴望。倉庫裏、地頭歇晌時、熄燈後的宿舍,竊竊私語的內容漸漸變了,數理化公式和政史地要點,開始取代家長裏短和思鄉愁緒。
林晚的心也被這風吹得鼓脹起來。她去團部圖書室的次數更加頻繁,目標明確地搜尋着一切可能作爲復習資料的書籍。那本寫滿陸沉戈隱秘批注的《立體幾何詳解》幾乎被她翻爛,那些冷靜的標記是她迷茫時最可靠的航標。
她開始更系統地自學。煤油燈耗得飛快,手指被鉛筆磨出新的繭子。遇到實在啃不動的硬骨頭,她還是會硬着頭皮去辦公室問。陸沉戈的態度依舊,解答精準,言簡意賅,從不延伸,解答完便示意她離開,仿佛這只是他諸多繁忙事務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但林晚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他書架上關於數理化和文史的書籍,似乎比以前稍微好拿取了一些。有一次,她問到一道涉及蘇聯農業政策的政治題,他解答完後,沉默了幾秒,忽然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薄薄的、內部印刷的《蘇聯經濟模式述評》遞給她。
“這個,或許有參考價值。下周三還我。”他的語氣公事公辦,眼神並沒看她,而是落在桌上的報表上。
林晚接過那本還帶着油墨味的小冊子,心髒重重跳了一下。這是內部資料,按規定不能外借。
“謝謝排長。”她低聲說,將冊子小心地抱在懷裏,像護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他幾不可察地“嗯”了一聲,揮揮手。
這種隱秘的、近乎地下接頭般的知識傳遞,讓林晚在沉重的復習壓力下,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支撐。她學得更拼了,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拼命汲取着一切養分。她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不僅僅是爲了離開,更是爲了不辜負那些沉默的守護和悄然的鋪路。
* * *
並非所有人都樂於見到這種變化。
知青點裏,暗流開始涌動。推薦上大學的名額就像懸在餓狼眼前的肉,稀少而珍貴。表面的團結友愛底下,競爭和猜忌的蔓草悄然滋生。
林晚因爲掃盲課和之前邊境事件的表現,在連領導和一些老職工那裏印象不錯,無形中成了某些人眼中的潛在對手。
風言風語開始流傳。起初只是隱約的暗示,說某些女知青心思活絡,不好好接受改造,淨想着走捷徑。後來,話就變得難聽起來。
一天傍晚,林晚從圖書室回來,剛走到女宿舍門口,就聽到裏面傳來幾個尖利的聲音。
“……裝得挺像那麼回事兒,天天抱着書本,好像就她有文化似的。” “可不是,聽說老往連部跑得可勤快了,問題可真多啊……” “哼,什麼問題非得晚上去問?誰知道是去問問題,還是去‘問’別的什麼?” 一陣刻意壓低的、曖昧的嗤笑聲響起。
林晚的腳步釘在原地,血液“嗡”地一聲沖上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她聽出那幾個聲音,是平時幾個幹活偷懶、卻最會在人後搬弄是非的女知青。
“你們胡說八道什麼!”同屋一個性格潑辣的女知青忍不住出聲呵斥。 “喲,這就護上了?誰不知道她給你補過課,收買人心唄?說不定啊,那推薦名額早就內定給她了,就咱們還傻乎乎地幹活呢!”
污言穢語像冰冷的污水,潑得她渾身發冷。她緊緊攥着懷裏那本剛從圖書室借來的《政治經濟學》,指甲掐進了封面。
她最終沒有推門進去。轉身,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連隊後面那片白樺林邊。夕陽把樹的影子拉得很長,風吹過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響。
委屈、憤怒、還有一絲難以啓齒的羞恥感,像毒蛇一樣啃噬着她的心。她靠着冰冷的樹幹,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裏。爲什麼努力想要變得更好,也會招來這樣的惡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她附近停下。
林晚猛地抬起頭。
陸沉戈站在幾步開外,正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被風吹落的鳥巢,小心地放回樹杈上。他做完這一切,才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
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林晚卻覺得自己此刻的狼狽和脆弱,一定毫無保留地落入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她慌忙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
他沒有問“怎麼了”,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棵沉默的白楊,投下安靜的陰影。
遠處的喧鬧聲隱隱傳來,更襯得林間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平穩冷硬,說的卻是完全不相幹的事:“下個月,連裏要選送兩個人去團部參加工農兵學員預備班選拔考試。”
林晚怔怔地抬起頭。
“名額,憑考試成績定。”他看着遠處起伏的地平線,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進林晚的耳朵裏,“真金不怕火煉。流言蜚語,吹不倒實心的麥穗。”
他說完,目光極快地在她臉上掃過,然後轉身,大步離開了白樺林。
沒有一句安慰,卻比任何安慰都有力量。他聽到了那些風言風語,他用他的方式告訴她,路在那裏,憑本事去走。
林晚看着他那挺拔如鬆的背影消失在林木盡頭,心裏的冰冷和委屈,忽然就被一股更強大的、堅定的暖流沖散了。她慢慢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目光重新變得清亮而堅定。
* * *
預備班選拔考試的通知正式貼了出來,連裏一下子炸開了鍋。報名的人不少,明裏暗裏的較勁更加激烈。
林晚屏蔽了所有雜音,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最後沖刺的復習中。她甚至申請了晚上在倉庫角落多待一會兒,就着那盞昏暗的電燈看書。
考試前夜,她復習到很晚,腦袋昏沉沉的,心裏充斥着臨考前的焦慮和自我懷疑。她合上書,走出倉庫,夜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抬頭,卻看見陸沉戈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窗戶開着,他背對着窗戶,正站在牆邊那張巨大的軍事地圖前,抱着手臂,一動不動,像是在研究什麼,又像是在沉思。
他的身影被燈光投在牆上,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寂而專注。
林晚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在窗外黑暗中,看着那個背影。他就像這北大荒的守夜人,沉默地扛着所有的責任和重量。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陸沉戈忽然轉過身。
四目相對。隔着窗戶,隔着昏暗的燈光。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想躲開。
他卻並沒有露出被打擾的不悅,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平靜。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她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言語的動作,卻像一顆定心丸,瞬間撫平了她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她也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腳步沉穩地走向宿舍。心裏那片慌亂的潮水退去了,只剩下月朗星稀的平靜。
考試在團部禮堂進行。氣氛嚴肅得讓人窒息。試卷發下來,林晚深吸一口氣,拿起筆,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沉默點頭的背影。
她沉下心,開始答題。
題目很難,遠超乎她的預期。尤其是數學和物理,涉及了很多她自學時囫圇吞棗的內容。她絞盡腦汁,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做到最後一道物理大題時,她完全卡住了。那是一道關於電路和電磁感應的綜合題,圖形復雜。她嚐試了各種公式,都找不到突破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圍已經有人開始交卷。
冷汗順着她的脊背往下滑。難道就要倒在這裏?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目光無意中掃過試卷的角落。那道題的電路圖旁邊,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用鉛筆輕輕點下的標記——一個箭頭,指向圖中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節點。
這個標記的方式……
林晚的心髒猛地一跳!她立刻想起那本《立體幾何詳解》裏,類似的標記曾精準地提示過輔助線的位置!
是巧合嗎?
她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憑着一種本能,沿着那個箭頭提示的節點重新分析電路結構。一瞬間,堵塞的思路豁然開朗!那些散亂的公式和原理瞬間各歸其位!
她飛快地寫下解題步驟,筆尖幾乎要擦出火花。
交卷的鈴聲響起時,她剛好落下最後一個字。
走出考場,陽光刺眼。她渾身虛脫,卻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她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結果很快公布。紅榜貼在團部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林晚擠在人群裏,心跳如擂鼓。目光從上到下急切地搜尋着。
找到了!
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個!
巨大的喜悅和難以置信的沖擊讓她頭暈目眩,幾乎站不穩。周圍有相熟的女伴抱住她又笑又跳。
她咧開嘴想笑,眼眶卻先溼了。
視線模糊中,她仿佛在人群外圍,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他並沒有靠近紅榜,只是遠遠地站着,像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巡視。目光似乎朝她這邊掃了一眼,然後便轉身,邁着一貫沉穩的步伐,離開了喧鬧的人群。
仿佛她的成功與否,與他並無幹系。
但林晚知道,那個電路圖角落的鉛筆箭頭,絕不是什麼巧合。
他再一次,用他沉默而精準的方式,爲她撥開了迷霧,推了她最關鍵的一把。
回到連隊,祝賀和羨慕撲面而來,當然,也夾雜着幾道復雜甚至嫉妒的目光。但林晚已經不在乎了。
晚飯後,她獨自一人走到連部後面。夕陽正好,給一切景物都鍍上了溫暖的金邊。
她看見陸沉戈正站在馬廄旁,親自給那匹馱馬刷毛。他的動作很仔細,有力的手臂來回運動,馬兒舒服地打着響鼻。
林晚停下腳步,沒有上前。
他只是專注地刷着馬,仿佛世界上只有這一件事。夕陽勾勒出他冷硬側臉的輪廓,也柔和了他周身那種一貫的冷厲氣息。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
心裏那片北大荒的天空,從未如此刻這般遼闊而明亮。她知道,通往未來的路,已經在他沉默的護航下,在她自己的奮力拼搏中,露出了第一道清晰的地平線。
而那個沉默的護航者,依舊像遠方的山,沉默地矗立在那裏,仿佛一切皆與他無關。
只有風,吹過麥浪,帶來遠方模糊的歌聲和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