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死寂。
並非真空的無聲,而是感官本身被強行剝離後的虛無。
李銳的意識如同沉入粘稠的、溫度適中的膠液,緩慢地、艱難地重新凝聚。沒有痛楚,沒有冷熱,只有一種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它並非壓迫,而是像空氣之於魚,過於平常以至於意識幾乎忽略其存在,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宣告其統治。
視覺……恢復了嗎?
他“看”到的,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
是……**結構**。
無法用任何已知顏色描述的、純粹由流動光芒構成的幾何體。巨大的、不斷自我旋轉、嵌套、解構又重組的莫比烏斯環;如同星系般龐大的克萊因瓶拓撲結構;由無數纖細光絲編織成的、復雜到令靈魂眩暈的分形網絡……它們並非靜止的雕塑,而是在永恒地流動、變幻,如同擁有生命的、冰冷的建築群。光芒本身散發着非熱非冷的“質感”,是純粹的、秩序的具象化。
聽覺?沒有聲音。只有一種……**脈動**。不是通過耳膜,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核心。一種低沉到超越人類聽覺極限、卻又宏大得如同宇宙心跳的……**編織律動**。每一次“律動”,都伴隨着視野中那些龐大幾何結構微妙的重組與延伸。這是時空本身被“編織”的節奏。
觸覺?他感覺自己像一顆塵埃,懸浮在這片浩瀚無垠的“織界”之中。沒有重力,沒有方向。上下左右失去了意義。只有那些流淌的光絲結構,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冰冷的“場”,如同無形的洋流,引導或排斥着他這微不足道的存在。
“陳薇……王海……”李銳試圖在意識中呼喚,聲音(如果意識有聲音的話)在這片浩瀚中微弱得如同蚊蚋。他艱難地“轉動”感知,試圖尋找同伴的蹤跡。
在離他意識感知不遠處,兩團同樣微弱、卻帶着獨特“擾動”的意識波動,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着。一團波動充滿了對眼前景象的震驚與解構的渴望(陳薇),另一團則帶着強烈的維持結構穩定的執念(王海)。
【……坐標……穩定……維生艙……損毀率87%……能量……1.3%……】王海的意識波動首先傳來,如同冰冷的系統報告,帶着工程師的本能。他將殘存的算力全部用於維系三人意識共享的微弱量子糾纏鏈接和維生艙核心那隨時會熄滅的生命維持場。
【……弦……非弦……拓撲……維度折疊……天啊……】陳薇的意識則沉浸在對周圍景象的狂熱解析中,物理學家的大腦在絕境中爆發出最後的求知烈焰。她“看”到的不僅是光芒結構,更是其背後蘊含的、顛覆一切物理定律的時空編織原理。
李銳強迫自己冷靜。地質學家的直覺讓他本能地開始“測繪”這片詭異的空間。
沒有岩石,沒有地層。
只有……**層級**。
他們似乎處於“織界”的最外層,或者說,最“稀疏”的區域。巨大的幾何結構之間存在着相對廣闊的“空腔”,流淌着緩慢的、如同液態光絲般的“背景流”。更深處,光絲結構愈發致密、復雜,律動的脈動也愈發強烈、冰冷。那裏,是“織機”真正核心的所在嗎?
“伏羲……聯系方舟……”李銳嚐試激活深空通訊模塊,但只感受到一片冰冷的死寂。任何試圖向外發送的電磁波、引力波信號,都被周圍那無處不在的秩序場瞬間吸收、湮滅,如同水滴落入熔爐。
絕望感剛剛升起。
嗡——!!!
一股並非來自外界的、冰冷的、如同億萬條數據流瞬間刷過的信息洪流,毫無征兆地直接注入三人的意識鏈接!
【非授權實體……標記:L-█████】
【來源:太陽系第三行星(待收割區域)碳基生命體。】
【污染等級:邏輯噪音(低級)。】
【威脅評估:極低(結構性湮滅概率99.999%)。】
【處理指令:納入‘背景流’循環淨化序列。優先級:低。】
【警告:檢測到攜帶‘收割’協議關聯標記(微弱)。執行隔離掃描……】
冰冷的邏輯指令,如同宇宙法庭的判決書,烙印在意識中。緊接着,一股無法抗拒的、極其精密的掃描感瞬間穿透了他們的意識核心!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試圖剖析他們的每一個思維粒子、每一段記憶碎片!
“不!”李銳和陳薇在意識鏈接中同時發出無聲的抵抗!王海則瘋狂地調用維生艙殘存的能量,試圖構築一個脆弱的意識防火牆!
掃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們!
李銳感覺自己一生的記憶被粗暴地翻閱:昆侖山野外的地質錘敲擊、實驗室顯微鏡下的晶體結構、妻子溫柔的笑容、女兒出生時的啼哭……所有屬於“人”的情感、記憶、非邏輯的片段,在“織機”那純粹的秩序邏輯下,如同垃圾數據般被識別、分類、準備“淨化”!
陳薇引以爲傲的物理知識體系,在這宇宙級的秩序面前顯得如此幼稚可笑,被瞬間解構、分析、判定爲低效冗餘。
王海頑強的維持意志,則被判定爲無意義的能量浪費。
那源自林蔚犧牲、由混亂探測器共鳴引導而來的、屬於“叛逆之種”的微弱印記,更是引發了掃描流的劇烈波動!【異常標記!關聯‘收割’協議邏輯擾動源!提升淨化優先級!】
淨化……開始了!
周圍的“背景流”光絲,如同被喚醒的毒蛇,緩緩改變了流動方向,朝着“代達羅斯”的殘骸纏繞而來!這些光絲散發着冰冷的秩序之力,所到之處,維生艙的外殼如同被投入強酸的紙張,無聲無息地分解、消融,化爲更細微的光粒子,融入“背景流”之中!它們的目標,是徹底分解、淨化這團“邏輯噪音”!
維生艙的能量讀數瞬間跌入谷底!警報在意識鏈接中瘋狂閃爍!氧氣供應中斷!低溫防護失效!絕對的冰冷瞬間侵入!
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這徹底絕望的瞬間!
嗡——!!!
另一股完全不同的信息流,如同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卻充滿頑強生命力的噪音,強行穿透了“織機”冰冷的秩序場,狠狠撞入了三人的意識鏈接!
【……方舟……致……星火……】
【……收割倒計時……7日……】
【……深淵……織機……對抗……核心坐標……████ ████……】
【……昆侖叛逆之種……南極共鳴頻率……███ ████……】
【……真空衰變……不可逆……唯一生機……核心協議……中止……】
【……引力波廣播……維持……星火不滅……】
信息破碎、模糊,充滿了幹擾,如同在狂風暴雨中用盡全力的呐喊!是趙啓明!是“方舟”用全球殘存能源發起的、孤注一擲的引力波廣播!它無法精準定位,只能以最大功率向“織機”所在的深海之門方向進行廣域覆蓋式轟炸!信息中包含了殘酷的真相、倒計時、關鍵的坐標和頻率數據,以及……人類文明在滅絕邊緣發出的、最後的、不屈的咆哮!
這微弱卻充滿“混沌”活力的信息噪音,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織機”冰冷的秩序場中引發了劇烈的、非邏輯的擾動!
正在執行淨化指令的“背景流”光絲,其精密的流動軌跡,被這突如其來的、無法被秩序邏輯完全解析的“噪音”狠狠幹擾!纏繞向維生艙的光絲出現了極其短暫、卻足夠致命的……混亂和遲滯!
“就是現在!”李銳的意識在絕境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瞬間理解了趙啓明信息中傳遞的、源自昆侖叛逆之種和林蔚犧牲的關鍵頻率!那不是攻擊指令,而是一種……**共鳴邀請**!一種利用“織機”秩序場自身特性進行幹擾的“邏輯病毒”!
“王海!所有能量!注入意識鏈接!頻率:███ ████!”李銳在鏈接中狂吼!
“陳薇!解析‘織機’掃描流模式!找出其邏輯節點!”他同時將趙啓明信息中的深淵-織機對抗核心坐標和“織機”掃描流的模式數據甩向陳薇!
生死關頭,默契超越言語!
王海放棄了所有物理維生,將維生艙最後1%的能量,孤注一擲地轉化爲一股強烈的意識脈沖,精準地調諧到李銳指定的頻率——那源自昆侖叛逆之種的、微弱的逆熵增波動!這股脈沖並非攻擊,而是模仿、是僞裝、是試圖與周圍冰冷的秩序場產生……**共振**!
陳薇則如同最精密的計算機,瞬間摒棄了所有情感,將物理學家的大腦運算到極限!她瘋狂解析着剛剛侵入的“織機”掃描流數據流,尋找其邏輯結構中最細微的、可能存在的冗餘循環或非必要節點!找到了!一個用於“威脅等級再評估”的次級邏輯回環!它在面對“背景噪音”時存在0.0001秒的延遲!
“坐標:████ ████!注入幹擾!時間窗口:0.0001秒!”陳薇的意識波動如同手術刀般精準!
李銳的意識凝聚了王海傳輸來的、帶着昆侖印記的共鳴頻率,如同化作一枚無形的尖針,沿着陳薇指出的路徑,狠狠刺向“織機”掃描流邏輯中的那個微小節點!時機把握在陳薇計算出的、那稍縱即逝的0.0001秒窗口!
沒有爆炸。
沒有閃光。
只有掃描流那冰冷的、無情的邏輯洪流,如同高速運轉的精密齒輪,被強行塞入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嗡——!!!
掃描流瞬間出現了極其短暫、卻範圍巨大的……**邏輯卡頓**!
原本流暢運行的淨化指令被強行中斷!纏繞向維生艙的光絲如同失去指令的機械臂,瞬間僵直、紊亂!維生艙外殼的分解停滯了!那致命的冰冷感也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鬆動!
“成功了!”三人意識中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狂喜!
然而,這幹擾如同在巨獸腳邊丟了一顆摔炮。
“織界”深處,那宏大冰冷的律動……驟然加劇!
一股遠比之前掃描流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秩序意志,如同沉睡的宇宙巨神被徹底激怒,轟然蘇醒!
【警告!核心邏輯節點……異常擾動!】
【來源:污染實體L-█████!】
【關聯:外部邏輯噪音廣播(太陽系第三行星)!】
【威脅等級重新評估:……邏輯污染擴散源(高危)!】
【執行指令變更:……立即執行結構性湮滅!提升‘收割’協議倒計時同步率!】
【倒計時同步率提升:6.5地球日!】
冰冷的指令,如同終極的喪鍾!
周圍的“背景流”不再是緩慢纏繞,而是瞬間沸騰!無數光絲化作致命的秩序之矛,帶着湮滅一切的意志,如同狂暴的蜂群,狠狠刺向“代達羅斯”殘骸!
維生艙的能量瞬間歸零!外殼在光矛觸及的瞬間,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無聲消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陡生!
並非來自“織機”,也非來自李銳三人!
而是來自……這片“織界”本身的最深處!
一個龐大到無法想象、由純粹白金色光絲構成的、如同星系般旋轉的紡錘狀幾何結構(正是之前在深海之門漩渦中驚鴻一瞥的“織機之眼”的具象化),其核心那不斷變幻的克萊因瓶狀“瞳孔”,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了一下!
這一次,它的“目光”沒有投向李銳三人,而是……穿透了“織界”的重重結構,仿佛跨越了時空的阻隔,死死鎖定了某個遙遠而熟悉的存在——昆侖死域錨點!林蔚意識最後消散的地方!
緊接着!
一股微弱到極致、卻帶着一種奇異“共鳴感”的引力波信號,如同跨越生死界限的回聲,極其艱難地、斷斷續續地從昆侖死域錨點方向傳來,穿透了“織界”的秩序壁壘,直接“回蕩”在這片空間!
信號的特征,與之前林蔚沖擊“收割協議”時引發的微弱逆熵增……高度相似!卻又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正在“重組”的……活性!
【……載體意識……殘餘……活性化……?】
【……非標準重組……邏輯污染……二次感染風險……】
【……執行:深度掃描……溯源……】
那龐大紡錘幾何體(織機之眼)的“瞳孔”,其閃爍的頻率瞬間提升!一股更加精密的、仿佛能追溯時光長河的掃描力量,瞬間從“織界”深處爆發,沿着那道微弱的共鳴信號,狠狠刺向昆侖死域錨點!
“織機”的注意力,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死亡”本身的異常信號,極其短暫地……**轉移了**!
就是這萬分之一秒的注意力轉移!
那原本狂暴刺向“代達羅斯”殘骸的秩序光矛洪流,出現了極其短暫、極其細微的……能量分流和軌跡偏斜!
轟——!!!
大部分的秩序光矛依舊狠狠貫穿了殘骸!維生艙徹底化爲飛灰!王海的意識波動在鏈接中發出一聲短促的、被強行掐滅的悲鳴,瞬間……消散了!
然而,就在這毀滅風暴的邊緣!
李銳和陳薇那兩團微弱的意識,在千鈞一發之際,被幾道軌跡偏斜的光矛……**擦身而過**!
秩序之力如同灼熱的烙鐵,狠狠灼傷了他們的意識核心,帶來無法形容的劇痛和信息的撕裂感!但……他們沒有被直接命中!沒有被徹底湮滅!
混亂中,他們被爆炸的沖擊和紊亂的“背景流”狠狠拋飛,如同兩顆被狂風卷起的塵埃,墜向“織界”深處一片相對“平靜”的、由緩慢旋轉的螺旋光絲構成的區域。
劇痛、虛弱、同伴隕滅的悲愴瞬間淹沒了他們。
但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李銳最後“看”向昆侖死域信號傳來的方向。
那裏……有什麼東西……在死寂的秩序墳場中……**動**了?
林蔚……?
同時,陳薇破碎的意識捕捉到了“織機”那因昆侖異常而分流的、深度掃描力量的軌跡模式,如同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後的密碼碎片,死死烙印在意識深處……
“方舟”的引力波廣播,如同風中殘燭,依舊在頑強地、斷斷續續地發送着。
【……星火……收到……請回答……】
【……倒計時……6.5日……】
【……堅持……】
織界的微光中,兩顆受創的“星火”意識,墜向未知的深淵。
昆侖的死域墳場,一粒本應熄滅的“叛逆之種”,似乎開始了詭異的……萌動。
而“織機”冰冷的秩序核心,因這來自“死亡”的反常信號,第一次被刻上了一道名爲“疑惑”的……
微不可察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