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房的黴味撲面而來,像是陳年的汗漬混着腐爛的絹帛。沈昭華在門檻處頓了頓,等眼睛適應了昏暗。十張通鋪擠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裏,最角落那張空着的床板上還留着幾道暗褐色的抓痕。
"那是小桃的鋪位。"一個滿臉雀斑的宮女踢了踢床腿,"上個月失足落井,撈上來時指甲縫裏全是青苔。"她突然湊近,呼出的熱氣噴在沈昭華耳畔,"聽說井底的冤魂專抓漂亮姑娘的腳踝。"
沈昭華不動聲色地放下包袱,指尖觸到藏在夾層裏的《內廷紀略》。書脊的凸起硌着指腹,提醒她這間屋子至少有三個人的背景記載在那本秘冊上——包括眼前這個叫青萍的宮女,書中記載她"表面刻薄,實爲尚食局安插的眼線"。
"新來的規矩。"青萍甩來一塊抹布,"每日寅時三刻起床,擦淨尚宮局所有燈罩。"她故意頓了頓,"用左手。"
沈昭華看向自己纏着紗布的右手——那是考核時假裝被茶盞割傷的。青萍的視線如附骨之疽,她慢慢展開抹布,露出一個怯懦的笑:"謝姐姐指點。"
當夜,她蜷縮在散發着黴味的被褥裏,聽着四面八方傳來的鼾聲,指間夾着那枚缺口朝上的銅錢。三更梆子響過時,靠門邊的鋪位傳來窸窣聲。沈昭華眯眼看去,青萍正躡手躡腳地往外走,腰間鼓出一塊方形輪廓——是名冊!
《內廷紀略》第三十七頁突然浮現在腦海:"尚食局與尚宮局每逢朔望互查人員名冊,以核驗各宮安插的眼線。"今日恰是朔日。沈昭華等了十個呼吸,悄然跟上。
月光下,青萍的身影在回廊拐角處消失。沈昭華正要追去,突然被人從後捂住嘴拖進耳房。孫嬤嬤枯枝般的手掐得她生疼。
"找死?"老婦人鬆開手,指向窗外。順着她手指方向,沈昭華看見青萍前方十步處,兩個持棍太監正埋伏在假山後。"尚食局這月已經折了三個眼線。"
沈昭華後背沁出冷汗。孫嬤嬤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雜役房人員名錄,背熟。"她頓了頓,"尤其是標紅的那幾個。"
借着月光,沈昭華看見竹簡上"李嬤嬤"三個字被朱砂圈出,旁注:"秦家棄子,善用砒霜"。她猛地抬頭,孫嬤嬤卻已消失在陰影裏,只有一句耳語殘留:"你睡的那張床,小桃是七竅流血死的。"
次日寅時,沈昭華用左手笨拙地擦拭燈罩時,一個肥胖的身影堵住了門口。李嬤嬤臉上的橫肉堆出個假笑:"聽說你識字?來登記庫房布料。"
庫房比想象中更陰森。李嬤嬤鎖門的咔噠聲讓沈昭華脖頸汗毛倒豎。堆積如山的綾羅綢緞間,擺着一張小案,上面攤開的賬本墨跡新鮮——分明是剛僞造的。
"把這月的冰蠶絲記作受潮黴變。"李嬤嬤遞來毛筆,"你兄長在秦家馬場當差吧?巧了,老身侄女正是馬場管事娘子。"
沈昭華指尖發涼。她根本沒有兄長,這是赤裸裸的構陷。《內廷紀略》中關於秦家的記載閃過腦海:"秦氏慣以虛構親屬關系要挾他人。"她佯裝驚喜:"可是翠鶯姐姐?她上月還托人捎來胭脂。"
李嬤嬤表情一滯。沈昭華知道賭對了——書中記載秦家馬場管事娘子確實叫翠鶯。她趁機翻開賬本下一頁,赫然看見"昭華"二字出現在貪墨名單中,字跡竟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嬤嬤,"她突然指向窗外,"那是不是鄭掌事?"
趁李嬤嬤回頭的刹那,沈昭華將毛筆橫在賬本上,筆杆陰影恰好遮住自己名字的最後一筆。當李嬤嬤疑惑地轉回來時,她滿臉惶恐:"奴婢手抖,寫壞了賬本..."
"蠢貨!"李嬤嬤奪過賬本,看到被墨跡污損的名字果然怒不可遏。她沒注意到污損處恰好掩蓋了最關鍵的證據。
"滾去洗恭桶!"老婦人咆哮着把沈昭華踢出庫房。
恭桶堆在雜役房最西側的窪地裏。沈昭華剛走近,就聽見兩個宮女在樹叢後竊竊私語。
"...李嬤嬤又要下手了,這次是摻在胭脂裏..."
"...誰讓她撞見秦家往北境走私兵器的賬冊..."
沈昭華屏息後退,卻不慎踩斷一根枯枝。交談聲戛然而止。她急中生智,抓起木瓢舀起糞水潑向恭桶,惡臭頓時彌漫開來。那兩個宮女捏着鼻子跑開時,她看清其中一人耳後的梅花形胎記——《內廷紀略》標注這是衛家暗樁的標志。
傍晚收工時,沈昭華的左手掌心磨出了血泡。回到通鋪,她發現枕頭被人劃開,藏在裏面的《內廷紀略》不翼而飛。正驚惶間,青萍扔來一個油紙包:"李嬤嬤賞的胭脂。"
紙包裏的胭脂豔如鮮血,散發着一絲苦杏仁味。沈昭華想起竹簡上的標注"善用砒霜",胃部一陣絞痛。窗外突然傳來三聲布谷鳥叫——這是孫嬤嬤約定的暗號。
當她把胭脂倒進花盆時,月光照出盆底一點金屬反光。刨開泥土,那本《內廷紀略》竟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裏,書頁間還夾着片新鮮的金盞花瓣——這是御藥房特供的解毒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