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噪耳塞隔絕了門外的嘶吼與咒罵,像一層無形的結界,將蘇晚牢牢護在書桌這方寸之間。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遊走,復雜晦澀的電磁場理論公式一行行鋪展開,如同她此刻正在梳理的、混亂卻逐漸清晰的未來。每一次推導,每一次驗算,都是將那些翻涌的恨意與冰冷的決心,一點點鍛打、淬煉,鑄成支撐她走下去的脊梁。
時間在筆尖下無聲流逝。
當最後一題驗算完畢,窗外的天色已從深沉的墨藍轉爲清冷的魚肚白。晨曦微光透過薄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蘇晚放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眼角,指尖冰涼。
門外的喧囂不知何時早已停歇,只留下一種精疲力竭後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她摘下耳塞,世界的聲音重新涌入——樓下隱約傳來壓低的、充滿怨毒的爭執,以及李美蘭間歇性壓抑的抽泣。
蘇晚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晨光熹微,籠罩着蘇家這棟奢華卻冰冷空洞的別墅。花園裏精心修剪的草木,在微風中搖曳,卻透着一股死氣沉沉。她拉開衣櫃,裏面掛滿了價格不菲、風格卻高度統一的“清純名媛”服飾,大多是柔和的淺色系,蕾絲、雪紡,符合顧家對未來兒媳的“審美”。
她的手指在一排衣服上緩緩劃過,最終停在角落裏一件被壓在最底層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深藍色運動套裝上。這是她高中參加物理競賽集訓時學校發的,簡單、利落、不惹眼。她將它抽出來,換下身上那件昂貴的絲質睡裙。
深藍色布料包裹住年輕的身體,帶來一種奇異的、久違的踏實感。
她拉開房門。
樓下的爭執聲戛然而止。
餐廳裏一片狼藉。昨晚摔碎的骨瓷碎片還散落在地毯上,茶水污漬已經幹涸發暗,像一塊醜陋的傷疤。蘇國棟陰沉着臉坐在主位,眼下帶着濃重的青黑,手裏的雪茄燃了長長一截煙灰,搖搖欲墜。李美蘭眼睛紅腫,坐在他旁邊,眼神復雜地看向樓梯口,混合着未散的憤怒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蘇明宇則歪在沙發上,打着哈欠,一臉宿醉未醒的煩躁,看到蘇晚下來,立刻翻了個白眼,從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蘇晚目不斜視,徑直穿過這片狼藉,走向玄關。她的目標很明確——信箱。前世,那份象征着她悲劇開端的電影學院錄取通知書,就是在這個清晨,由管家畢恭畢敬地送到她手上的。
“站住!”蘇國棟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打破了死寂。他掐滅了雪茄,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蘇晚身上那套格格不入的運動服,“你這是要去哪兒?以爲撕了通知書,填了那個狗屁志願,就能翻天了?”
蘇晚的腳步在玄關處頓住,卻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清晨的光線勾勒出她線條清晰而冷硬的側影。
“等我的通知書。”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你的通知書?”蘇明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指着蘇晚,語氣刻薄又誇張,“國防科大?就你?蘇晚,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以爲那是個人就能進的地方?那是要政審的!就憑我們家……”他故意拖長了語調,帶着惡意的嘲諷,“爸那點‘生意’,還有我這點‘小愛好’,你覺得能過?別做夢了!等着落榜,灰溜溜回來求我們吧!”
李美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急忙尖聲道:“對!對!晚晚,你哥說得對!那地方不是我們這種人家能想的!政審肯定過不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媽媽托人去找電影學院的招生辦,多花點錢,說不定還能……”
“砰!”
蘇國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碟又是一陣亂跳,他粗暴地打斷了李美蘭的話,目光如毒蛇般纏繞着蘇晚的背影:“政審?哼!你以爲你能等到政審?蘇晚,我告訴你,只要我蘇國棟一天是你老子,你就休想走出這個家門去填那個志願!你檔案還在家裏,我隨時可以……”
“爸,”蘇晚終於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迎上蘇國棟充滿威脅的視線,打斷了他未出口的狠話,“您大概忘了,高考志願,是考生本人通過獨立賬號密碼,在網上確認提交的。錄取與否,只取決於分數和高校招生規則。”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至於檔案……大學錄取後,自然會由錄取高校發函至原高中調檔。您的手,伸不了那麼長。”
蘇國棟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被堵得一時語塞。他習慣了用金錢和權勢擺平一切,習慣了掌控,卻從未真正了解過女兒口中這些冰冷的規則流程。
“你……你這個……”他氣得嘴唇哆嗦,指着蘇晚的手指都在顫抖。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隨即是信箱金屬蓋被打開的清脆“咔噠”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蘇晚的心髒,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即使重生,即使篤定自己的分數遠超往年的錄取線,但在塵埃落定之前,那一絲源自前世被操控命運的、深入骨髓的不確定感,依舊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厚重的雕花銅門。
清晨帶着涼意的空氣涌入。
門外,穿着制服的郵遞員剛把一封厚厚的、印着鮮紅抬頭和莊嚴徽記的特快專遞信件,塞進蘇家那氣派的黃銅信箱裏。
信封是厚重、挺括的牛皮紙材質。正中央,一行遒勁有力的黑色印刷體大字,如同烙印,瞬間刺入蘇晚的瞳孔,也狠狠扎進緊隨其後沖到門口的三雙眼睛裏——
國防科技大學 錄取通知書
收件人:蘇晚
下方,是醒目的、象征着國家最高軍事學府威嚴的校徽。
世界,安靜了。
蘇晚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裏,那顆懸着的心,終於沉沉落回原處的聲音。很重,帶着一種解脫般的鈍痛,以及一種全新的、沉甸甸的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