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裏那句語音反復回蕩,像潮水退去後留下的回響,一遍遍拍打着我的耳膜。我把登錄提示音調到最大,任那熟悉的聲音填滿整個空間,仿佛只要它還在,我就還沒徹底被吞進這無休止的工單與投訴的漩渦。
“你這人……比系統提示音還準時。”
聲音響起的刹那,客服系統彈出新消息,紅點閃爍得如同心跳。
我深吸一口氣,切換了過去。
客戶連着發了十二條語音,一條比一條急切。上一條剛結束,下一條緊接着就冒出來,連喘口氣的間隙都沒有。我點開第一條,耳機裏傳來一個男聲咆哮:“你們公司是不是沒人管事?快遞三天沒更新,我買的是空氣嗎?”
我正打算敲出道歉模板,遊戲界面突然跳出一條消息。
林晚晴:【今天有個家長,因爲我頭繩掉進沙盤,說教具被污染了,要求我當衆道歉。】
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條語音還在循環播放,客戶的聲音像刀片一樣刮着我的耳膜。我盯着她的文字,忽然把鼠標滑到剛收獲的南瓜上,拖進她的倉庫。
系統彈出提示:【友情補給達成】。
我沒去看。
我壓低聲音對着麥克風說:“請稍等。”
這句話,既是對客戶的回復,也是對她的回應。
她秒回:【你說什麼?】
我敲字:【我說,請稍等。】
發完後,我切回客服系統,繼續打字。
“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我們已緊急聯系物流……”
我鍵盤敲得飛快,眼睛卻時不時往遊戲界面瞟。她沒再說話,頭像安靜地亮着。
我忽然意識到,她說“沒人覺得幼兒園老師需要被照顧”的時候,語氣很輕,就像在講別人的事。
可那句話,卡在我胸口,比客戶的責罵還讓我難受。
十二分鍾後,投訴處理完畢。
主管發來消息:“客戶情緒穩定了,你先緩口氣。”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在空格鍵上敲了一下。
遊戲裏,我的角色在田埂上來回走動,一步,一步,又一步。
突然,系統彈出警告:【檢測到異常操作,是否開啓防沉迷模式?】
我一驚,差點把水杯打翻。
這上班摸魚檢測機制居然還沒失效?
我趕緊關掉彈窗,把遊戲畫面最小化,只留後台運行。
耳機裏安靜了幾秒。
接着,我聽到了聲音。
很輕,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鼓點。
噠、噠噠、噠——
是《種地吧鄰居》的主題曲前奏。
我屏住呼吸,把音量調低,又調高,確認不是系統自帶的背景音樂。
那是玩具小鼓的聲音。
她沒下線。
她正在用孩子們做的小鼓,一下一下,敲着遊戲的旋律。
我低頭看着鍵盤,手指慢慢落在空格鍵上。
噠、噠噠、噠。
和她對上了節奏。
她那邊停了一秒,接着,鼓點變快了一點,像是在笑。
我也跟着加快速度。
我們沒有說話,沒有打字,甚至連攝像頭都沒開。
但我們正用最笨的方式,合奏一首誰都沒唱完的歌。
凌晨十二點十七分,手機震動。
林晚晴:【你還在嗎?】
我正準備關機,看到消息後,重新戴上耳機。
她沒發語音,也沒打字解釋。
但我知道她需要什麼。
我點開收藏夾,播放那條她笑出聲的語音:“你這人……比系統提示音還準時。”
然後,我打開遊戲,開始澆水。
一塊地,一塊地,依次點過去。
每點一次,我就輕輕哼一句主題曲。
沒有詞,只有調子。
哼到第三遍時,她突然上線。
語音消息彈了出來。
她聲音很輕:“你是不是……也在唱?”
我沒回文字。
我摘下耳機,對着麥克風,繼續哼。
她那邊也響了起來。
她的哼唱帶着一點鼻音,像剛睡醒。
我節奏有點快,她就慢一點等我。
我跟不上,她就重復前一句。
就像兩個在黑夜裏打信號燈的人,一個亮了,另一個立刻回應。
我們誰都沒提家長的指責,沒說園長的批評,也沒問明天能不能按時上線。
就只是唱。
哼到副歌時,她忽然說:“你知道嗎?晨露快來了。”
我一愣。
遊戲裏,天氣系統剛跳出一行小字:【晨露將至,作物將獲得自然滋養】。
她以前提過,晨露是植物最幹淨的水。
我說:“那得提前把土翻好。”
她笑了一聲:“你比系統還懂我。”
我正想回話,耳機裏傳來一陣窸窣聲。
像是她在翻東西。
接着,她輕聲說:“我今天……其實沒把頭繩撿起來。”
我停下澆水的手。
“我就讓它躺在沙盤裏,跟樹葉混在一起。那個家長走了以後,小朋友們圍着看,說它像一朵飄落的雲。”
我笑了。
“後來呢?”
“後來我告訴他們,雲掉下來也沒關系,因爲大地會接住它。”
她頓了頓。
“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傻?”
“不傻。”我說,“你只是沒在講道理,你在講故事。”
她安靜了幾秒。
然後,語音又響了。
她聲音有點抖:“可講完故事,我還是被園長說了。”
我手指慢慢握緊耳機。
“我知道。”我說,“但你沒刪掉那張沙盤的照片。”
她呼吸一滯。
“你存着了。”
“你怎麼知道?”
“因爲你剛才說‘樹葉混在一起’。”
她沒說話。
但我聽見她吸了下鼻子。
我打開遊戲倉庫,把昨天存進去的南瓜拿出來,重新放了一遍。
系統再次提示:【友情補給達成】。
我發消息:【建議編號:默晴田·頭繩雲】。
她過了好久才回:【已歸檔,永久保存】。
凌晨一點零三分,她發來最後一條消息:【明天還能見面嗎?】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懸在鍵盤上。
公司保潔阿姨推着拖把從工位旁經過,水桶晃蕩,濺出幾滴。
我低頭看鞋尖,有一片溼痕。
我回:【能。】
她秒回一個笑臉。
我關掉客服系統,退出登錄。
遊戲還開着,角色站在田裏,水桶空了。
我重新點開澆水界面,把最後一塊地澆完。
系統提示:【今日灌溉任務完成】。
我摘下眼鏡,用襯衫角擦了皺痕,再戴上。
耳機裏,那首沒有歌詞的歌還在循環。
是我之前錄下的。
我把音量調到最小,讓聲音幾乎聽不見。
然後,我打開手機相冊,翻到那張教室照片。
她站在角落,裙角沾着粉筆灰,身後是歪歪扭扭的積木城堡。
我放大,再放大。
肩頭那點白色,像落了一層雪。
我長按,設爲鎖屏背景。
屏幕暗下去的瞬間,遊戲提示音輕輕響起:【棉花糖上線了】。
我點開。
她發來一條新消息:【我忘記關遊戲了。】
我回:【我也沒關。】
她發了個表情包,是只小熊抱着南瓜,寫着“舍不得睡”。
我正要回,手機震動。
是母親發來的微信語音。
我猶豫了一下,點開。
“小默啊,那個林老師送的圍巾,我織了一半,你什麼時候帶她回來吃飯?”
我盯着屏幕,沒說話。
耳機裏,林晚晴發來消息:【你媽媽是不是又催你了?】
我一愣。
她補了一句:【上次她打電話,我聽見了。】
我手指停在語音條上,沒點發送。
她又發:【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在偷偷談戀愛?】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窗外忽然掠過一道微弱的藍光,像是遠處的路燈被風吹得閃了一下。辦公室的空調低低地嗡鳴,像某種未完成的副歌。我望着屏幕,指尖懸停,仿佛只要一觸,就會驚擾這深夜裏小心翼翼維系的平衡。
而就在這靜默的間隙,耳機裏傳來她輕輕的呼吸聲,像風拂過田埂,像鼓點落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