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青瓦巷浸在一片淡金色的晨光裏,巷口的梔子花不知何時開了,甜香漫過青石板,鑽進每一扇半開的窗。林小滿把那枚刻着“歸期”的銀戒指用軟布仔細包好,放進帆布包裏,出門時特意看了眼天井裏的石榴樹——陳守義老爺子正蹲在樹下,往土裏埋着什麼,藍布衫的衣角沾了些泥土,倒像是從土裏剛鑽出來的春芽。
“陳爺爺,您在種什麼?”她走過去問。
老爺子直起身,手裏還捏着顆飽滿的種子,笑盈盈地晃了晃:“胭脂豆,清禾那丫頭以前最愛種的。說這豆子開花時紅得像胭脂,結了莢能串成手鏈玩。”他把種子埋進土裏,用手掌輕輕壓實,“你舅舅每年都種,今年該輪到我了。”
林小滿的心微微一動,看着老爺子佝僂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青瓦巷的時光,從來都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着。她蹲下身,幫着把旁邊的雜草拔掉:“等它長出來,我給它搭個架子。”
“好,好。”老爺子笑得眼角堆起褶皺,“對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想去巷口的修表鋪,看看能不能把這個修一下。”林小滿從包裏拿出那個絲絨盒子,打開給老爺子看。
老爺子的目光落在戒指上,愣了愣,隨即嘆了口氣:“這戒指……是你舅舅藏的那個吧。當年他買這戒指時,特意跑了三趟城裏的銀樓,說要選最溫潤的玉蘭花,最亮的珠子,得配得上清禾。”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戒面,指尖有些發顫,“清禾走後,他就把戒指鎖起來了,誰都不讓碰。”
林小滿把戒指重新包好:“我想好好留着它。”
“該留着,該留着。”老爺子直起身,指了指巷口的方向,“修表鋪的老張師傅,跟你舅舅是老相識了,他手藝好,人也實誠,你找他準沒錯。”
林小滿謝過老爺子,沿着青石板路往巷口走。晨露還沒幹透,石板上滑溜溜的,倒映着兩側的灰瓦白牆,像幅流動的水墨畫。路過第三家院門時,聽見院裏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是個穿藍布圍裙的婦人在捶打衣裳,木槌撞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和遠處賣豆漿的吆喝聲混在一起,格外有煙火氣。
修表鋪在巷口的拐角,門面不大,一塊“老張修表”的木牌掛在門楣上,漆皮剝落得厲害,倒透着股歲月的沉澱。林小滿推開門,門上的銅鈴“叮鈴”響了一聲,驚得趴在櫃台上打盹的老貓抬起頭,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又縮回去繼續睡。
“有人嗎?”林小滿輕聲問。
裏屋傳來一陣窸窣聲,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掀開布簾走出來,戴着副老花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手裏還捏着個拆開的懷表。“來啦來啦。”老人的聲音帶着點沙啞,“要修表?”
“不是表,是個戒指。”林小滿把絲絨盒子遞過去,“想請您幫忙保養一下,看看能不能把珍珠擦亮些。”
老張師傅推了推眼鏡,小心翼翼地捏起戒指,對着光仔細看了看,又用指尖蹭了蹭戒面的花紋,忽然“咦”了一聲:“這戒指……是陳默的吧?”
林小滿有些驚訝:“您認識我舅舅?”
“何止認識。”老張師傅放下戒指,從櫃台底下翻出個鐵皮盒,打開一看,裏面全是些舊懷表和手表的零件,“當年他追沈清禾那丫頭,天天來我這兒問,送什麼禮物好。我說送塊表吧,代表‘時時刻刻想着你’,他非說太俗,要自己琢磨。後來就打了這枚戒指,還讓我幫他在裏面刻字,刻的‘歸期’,對不對?”
林小滿點頭,心裏泛起一陣暖意。原來這枚戒指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老張師傅拿起放大鏡,仔細檢查着戒指:“銀質還行,就是有點氧化,珍珠也蒙了層灰,我給你好好擦擦,再拋個光,保證跟新的一樣。”他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裏拿出擦銀布和專用的清潔劑,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張師傅,您跟我舅舅很熟嗎?”林小滿忍不住問。
“熟得很。”老張師傅頭也不抬,“我們從小就在一條巷子裏長大,他比我小三歲,總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後來他喜歡上沈清禾,還是我給他出的主意,讓他在石榴樹下表白呢。”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裏盛着回憶,“那丫頭也真是好,知書達理,還特別愛笑,一笑,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巷子裏的誰不喜歡她。”
他拿起軟布,輕輕擦拭着戒指上的珍珠:“可惜啊,時局不太平。清禾去北平的第二年,就斷了消息。陳默那小子,跟瘋了似的,天天跑到碼頭等信,下雨下雪都不耽誤。後來收到那封說清禾沒了的信,他把自己關在屋裏三天,出來後眼睛紅得像兔子,卻一句苦都沒說,只是再也不笑了。”
林小滿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她看着老張師傅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些老人,都是青瓦巷的活歷史,藏着太多不爲人知的故事。
“對了,”老張師傅忽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戒指走到裏屋,沒多久拿着個小小的木盒子出來,“這是你舅舅去年放我這兒修的,說是等修好了,要送給一個……懂他的人。我前段時間才修好,正想給他送過去,沒想到……”老人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些惋惜。
林小滿接過木盒,打開一看,裏面是塊老式的機械懷表,銀色的表殼已經有些泛黃,表盤上畫着朵小小的玉蘭花,指針停在三點一刻。她輕輕擰了擰表冠,懷表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指針慢慢轉動起來,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這表是沈清禾的。”老張師傅嘆了口氣,“當年她走的時候,把表落在了陳默這兒,說等她回來再取。後來表壞了,陳默就一直收着,去年才拿來讓我修,說總覺得……她會回來的。”
林小滿把懷表貼在耳邊,聽着那規律的滴答聲,像是誰的心跳,在時光裏從未停歇。她忽然想起日記裏寫的:“默哥說,時間是最公平的,它會帶走不好的,留下最好的。等我們老了,就坐在葡萄架下,聽着懷表的聲音,數着日子過。”
“表修好了,戒指也給你弄亮了。”老張師傅把戒指遞回來,陽光下,銀質的戒面閃着溫潤的光,珍珠也恢復了瑩潤,像浸在水裏的月光,“丫頭,陳默這輩子不容易,守着這棟老房子,守着一個念想,苦啊。”
林小滿接過戒指和懷表,心裏沉甸甸的。她付了錢,老張師傅卻執意不肯收:“就當是……我給陳默和清禾的一點念想吧。”
走出修表鋪時,陽光已經熱起來了,巷口的梔子花開得更盛,甜香幾乎要把人醉倒。林小滿把戒指戴在無名指上,大小竟剛剛好,像是爲她量身定做的。懷表揣在兜裏,滴答聲隔着布料傳來,清晰而堅定。
她往回走時,看見陳守義老爺子還在石榴樹下忙碌,胭脂豆的種子已經埋好,他正用樹枝在旁邊畫着什麼,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小小的笑臉。
“陳爺爺,您畫這個幹什麼?”
老爺子抬頭,笑得像個孩子:“給胭脂豆看看,讓它知道,有人盼着它長大呢。”
林小滿忽然明白,所謂的歸期,或許從來都不是指某一天。它是藏在戒指裏的約定,是懷表不停歇的滴答聲,是老人畫在土裏的笑臉,是這青瓦巷裏,從未斷絕的等待與期盼。
她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陽光透過玉蘭花的紋路,在手腕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星星。而兜裏的懷表,正陪着她的心跳,一起,走向一個漫長而溫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