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琙快步走到通往前院的回廊拐角處,並未立刻現身,而是借着廊柱遮掩,先觀察情況。
只見前院門口,忠伯正被五六條漢子圍在中間。這些人大多穿着短褐,皮膚黝黑,有的擔着柴捆,有的提着菜籃,臉上都帶着焦躁和不忿。領頭的是一個身材高壯、滿臉絡腮胡的樵夫,和一個幹瘦精悍、眼神閃爍的老農。
“劉管家!不是俺們不通情理!”那絡腮胡樵夫聲音洪亮,帶着怨氣,“俺們也知道主家遭了難,心裏難受!可這柴錢這都拖了快半月了!俺們也是要吃飯養家的!今日若再拿不到錢,這柴……這柴俺可就擔回去了!”說着,作勢就要去動地上的柴捆。
那幹瘦老農也緊接着開口,聲音尖細些:“忠老哥,還有俺們這些送菜送糧的佃戶,去年的租子,主家仁慈,允了俺們緩到夏收後。可眼下……眼看夏稅就要下來了,官府的差役可不會聽俺們訴苦啊!主家如今這樣……俺們心裏沒底,今日來,就是想討個準話,這租子……到底怎麼說?”他話裏話外,透着逼問的意味。
其他幾人也都跟着附和起來: “是啊!總得有個說法!” “家裏娃兒都等着米下鍋呢!” “劉管家,您就給句痛快話吧!”
忠伯被他們圍在中間,臉色鐵青,卻又不得不強壓着怒火。他何嚐不想給錢結賬?何嚐不想安撫佃戶?但庫房裏空空如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他只能苦苦解釋: “諸位!諸位鄉鄰!稍安勿躁!劉家何時短過大家的工錢租子?只是眼下主家新喪,小主人又年幼病弱,府中確實艱難!請大家寬限幾日,待老夫籌措些許,定當……”
“寬限?寬限到幾時?”絡腮胡樵夫打斷他,語氣更沖了,“俺看你們家族親老爺都來逼宮了!這劉家還能不能撐下去都兩說!今日要是拿不到錢,俺以後這柴也不送了!”
“對!拿不到錢,這菜蔬俺們也擔回去自己吃了!”有人跟着起哄。
忠伯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們:“你……你們……往日主家在時,待你們不薄!如今竟如此落井下石!”
“劉管家,話不能這麼說!俺們也是沒辦法!”幹瘦老農眼神閃爍,“主家厚恩俺們記着,可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不是?”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充滿了火藥味。那些仆役遠遠看着,不敢上前,臉上都充滿了惶恐。若是這些樵夫農戶鬧將起來,甚至斷了供應,劉府頃刻間就要陷入更大的困境。
躲在廊後的劉琙,心髒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必須出面了。忠伯雖然忠心能幹,但畢竟是仆人,身份上就矮了一頭,難以真正震懾這些心存疑慮的鄉人。而自己,再年幼,也是名正言順的劉家之主!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孝服,努力讓稚嫩的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然後,他邁步走了出去。
“忠伯,何事如此喧譁?”一個尚且帶着奶氣,卻異常清晰平靜的童音響起,打破了前院的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來。只見一個身穿重孝、臉色蒼白、身形瘦小的孩童,正站在回廊下,靜靜地看着他們。陽光照在他身上,寬大的麻衣更顯空蕩,但他站得筆直,眼神清澈而鎮定。
“小主人!”忠伯驚呼一聲,連忙想要上前擋住他,“您怎麼出來了?這裏污穢,您快回去歇着!”
那幾位樵夫農戶也是一愣,顯然沒料到這八歲的小主君會突然出現。面對一個孩子,他們方才那洶洶的氣勢不由得一窒,有些尷尬地收斂了些。
劉琙沒有理會忠伯的勸阻,目光緩緩掃過衆人,最後落在那絡腮胡樵夫和幹瘦老農身上,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方才,我好像聽到,有人要擔走柴火,要拿走菜蔬?”
他的目光平靜,卻讓那樵夫和老農感到一絲不自在。絡腮胡樵夫梗着脖子道:“小……小主人,不是俺們不講理,實在是家裏等米下鍋,這工錢拖得太久了……”
劉琙沒有立刻反駁,而是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他轉而看向那幹瘦老農:“我也聽到,有人在擔心租子和夏稅?”
幹瘦老農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訕訕道:“小主人明鑑,俺們……俺們也是沒法子……”
劉琙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卻莫名地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忽然抬起手,指向靈堂的方向,聲音帶着一絲刻意壓制的哽咽,卻又無比清晰:
“我阿父阿母的靈柩,還未下葬。”
只這一句話,頓時讓在場所有鬧事者的臉色都變了變,露出一絲羞愧之色。在這重視喪葬禮儀的時代,在人家治喪期間上門逼債,傳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劉琙繼續道,語氣轉爲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與無奈:“我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都等着錢糧救急。劉家如今確實艱難,庫房幾乎空了,忠伯方才所言,並非推諉。”
他竟直接承認了沒錢!這讓忠伯心中一急,卻見小主人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但是,”劉琙話鋒一轉,小臉上露出堅毅之色,“劉家的田契、地契還在!我劉琙,身爲劉家唯一血脈,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賴掉大家的工錢,絕不會虧欠大家的租子!阿父阿母生前仁厚,他們的名聲,不能毀在我手裏,更不能讓幫襯過劉家的鄉鄰寒心!”
他聲音提高了一些,帶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卻擲地有聲:“請諸位給我,也給劉家一點時間!待我安葬了父母,了卻人子之責,必會想辦法盡快結清所欠!我在此立誓,若違此諾,天人共棄!”
一番話,有情有理,有軟弱有強硬,更有擲地有聲的誓言!尤其是從一個八歲稚童口中說出,帶着一種令人震撼的真誠與擔當。
那些樵夫農戶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他們來鬧事,無非是怕劉家垮了,自己的錢糧打了水漂。如今這小主人不僅承認困難,還直接發誓會還,更是抬出了“安葬父母”的大義名分,他們若再苦苦相逼,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了。
那絡腮胡樵夫臉上有些掛不住,嘟囔道:“小主人言重了……俺……俺也不是那個意思……”
幹瘦老農眼珠轉了轉,也換上一副面孔:“小主人孝心感天,是俺們心急了……只是這夏稅……”
劉琙立刻打斷他,語氣果斷:“李叔(從原主記憶裏搜刮出的姓氏)放心,夏稅是朝廷正賦,劉家絕不會拖欠!待我安葬父母後,即便變賣家中器物,也會將稅款和各位的工錢租子一並籌措!諸位今日若信我劉琙,信我劉家,便請如往日一般送柴送菜,所有欠賬,我認!並且,從今日起,所有工錢租子,暫按往日九成支付,待劉家度過難關,另外一成雙倍補還,作爲答謝!”
他拋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承認債務,承諾償還,但短期支付九成,並許以未來補償的諾言。這既顯示了誠意,也緩解了眼前的支付壓力。
衆人一聽,不僅錢有着落,以後還能多得補償,心思頓時活絡起來。他們最怕的是血本無歸,如今有了保證,還能多得,雖然要等些時日,但也比徹底撕破臉強。
忠伯在一旁聽得心潮澎湃,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小主人這番處置,簡直滴水不漏!他立刻上前一步,厲聲道:“爾等都聽到了?小主人金口玉言,一諾千金!難道還不如那些見風使舵的族親可信嗎?若再有逼迫之舉,休怪老夫翻臉無情,日後劉家復興,也再無諸位立足之地!”
軟硬兼施之下,那領頭的樵夫和老農交換了一下眼神,終於軟化了態度。
絡腮胡樵夫率先拱手:“既……既如此,俺信小主人!這柴俺放下了!工錢……工錢不急,小主人先辦喪事要緊!”
幹瘦老農也連忙道:“俺們也信小主人!租子的事好說,好說!菜蔬俺給您送廚房去!”
一場風波,暫時被劉琙以稚嫩卻堅定的姿態化解了。
衆人放下東西,訕訕地告辭離去。前院終於恢復了平靜。
忠伯看着臉色愈發蒼白、顯然強撐着的小主人,急忙上前扶住他,老眼含淚:“小主人……您……您受累了……”
劉琙搖搖頭,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低聲道:“忠伯,扶我回去……還有,立刻按我方才說的新記賬法子,將所欠債務一一登記造冊,一目了然,我們……心裏得有數。”
“諾!老奴遵命!”忠伯此刻對這位小主人已是心悅誠服。
劉琙被攙扶着往回走,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
承諾是給出去了,但錢糧從哪裏來? 變賣器物?那是最後一步,且值錢物件恐怕不多。 開源節流,必須立刻、馬上見到成效!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本章完)
注解:
1. 短褐 (duǎn hè): 古代貧苦人穿的粗布衣服。
2. 夏稅: 漢代田賦分兩次征收,夏季一次,秋季一次。夏季通常征收的是麥、絲、帛等。
3. 田契、地契: 土地所有權證明。這是劉家最重要的資產憑證。
4. 靈柩未葬: 漢代喪禮繁瑣,通常要停靈一段時間再下葬,期間需要舉行各種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