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國撐着膝蓋,緩緩站起身來。腰椎和膝蓋發出幾聲細微卻清晰的抗議,那是長時間保持僵坐姿勢、神經高度緊繃留下的印記。一股遲滯的酸麻感從腳底蔓延至小腿,讓他邁出的第一步有些虛浮,幾乎踉蹌。他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辦公桌邊緣,粗糙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稍稍穩住了身形。
他要去局長辦公室。不是匯報,是解釋,更是攤牌。關於必須立刻、不惜一切代價抓捕張傑的原因。胸腔裏沉甸甸的,像塞滿了浸透水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壓抑的重量。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陳衛東局長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劈頭蓋臉的訓斥,甚至更糟的後果。風險?責任?壓力?他都清楚。這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心髒,帶來一陣陣窒息的緊縮感。
可是,挨罵也得去。
豁出去受處分,也得這麼做!
這個決心如同淬火的鋼釘,牢牢楔進他的意志深處,支撐着他挺直了微微佝僂的背脊。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着辦公室特有的、混合着舊文件、煙草和焦慮的味道。他邁開腳步,盡管步伐依舊帶着一絲因久坐和沉重心情導致的蹣跚,但方向卻異常堅定。每一步踏在寂靜走廊光滑冰冷的地磚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穿過略顯空曠的走廊,局長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門矗立在盡頭,像一道威嚴的關卡。門牌上“陳衛東 局長”幾個燙金字,在走廊頂燈的照射下,反射着不容置疑的冷光。張建國在門前站定,抬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停頓了半秒,仿佛在凝聚最後的力量,然後——
“咚咚咚。” 敲門聲清晰、穩定,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門內沉默了一瞬,那短暫的寂靜仿佛在積蓄某種無形的壓力。緊接着,一個低沉、平穩,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傳來:
“進來。”
張建國擰動冰涼的黃銅門把手,推開了門。光線傾瀉而出,他一步踏了進去。
局長陳衛東深陷在寬大的辦公椅中,幾乎被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卷宗淹沒。嫋嫋青煙從他指間的香煙升起,在凝滯的空氣中盤旋。他透過“文件山”的縫隙看向張建國,線條剛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
“張傑,”他緩緩吐出一口煙,煙灰無聲地彈落,“你還是抓了。” 語氣平淡,卻透着山雨欲來的沉重。
張建國站得筆直,無視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眼底的陰影,迎上陳衛東穿透煙霧的目光:“抓了,局長。” 他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核心,聲音低沉有力:“局長,請您先看這個。” 他迅速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平板電腦,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幾下,調出一個界面,然後鄭重地放在陳衛東面前那堆文件的最上方。
屏幕上顯示的,是幾頁經過技術手段艱難恢復的文檔——李萌電子文檔形式的遺書草稿。文檔創建日期正是她跳樓前夜,文件名帶着絕望的痕跡,部分段落邊緣有焦糊的像素點,顯然是從受損的存儲設備中搶救出來的。
“技術科從李萌被燒毀的個人電腦硬盤碎片裏,恢復了這份未發送的遺書草稿。”張建國的聲音壓抑着悲憤,“您看過,就明白張傑此人非抓不可,一刻也不能等!”
陳衛東掐滅了煙,身體前傾,目光聚焦在屏幕上那娟秀卻力透“紙”背、充滿絕望的文字上。他沉默地滾動着頁面,辦公室內只剩下平板電腦微弱的背光和他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張建國沒有等局長看完,他知道時間緊迫,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擊着凝滯的空氣:
“遺書裏寫得清清楚楚!張傑,利用教務處主任的職權,威逼利誘,強迫李萌向那個對她實施了性侵和污蔑的卡隆道歉!他罔顧事實,踐踏正義,用她的前途和學術生命作爲要挾!是他親手將李萌推向了絕路!字字血淚,控訴着張傑的助紂爲虐!他不僅是李萌自殺的罪魁禍首之一,更深度參與了掩蓋卡隆的罪行!甚至……可能知曉或默許了那晚的傷害!他就是披着人皮的幫凶!”
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炸彈:
“而現在,李萌的丈夫,物理系的李耀先教授,在得知全部真相後,已經失蹤超過48小時!我們動用了所有常規手段,找不到他!局長,一個被奪走摯愛、被徹底摧毀了世界的物理天才,一個精通技術且充滿極端憤怒的男人,他消失了!這意味着什麼?!”
張建國上前一步,雙手撐住冰冷的桌沿,目光灼灼地逼視陳衛東:
“張傑!還有所有可能參與了對李萌性侵和迫害的人,都上了李耀先的復仇名單!48小時,足夠一個天才策劃很多事情!我們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內情,不知道他的憤怒會以何種方式降臨!‘清道夫’?如果李耀先選擇成爲‘清道夫’,那將是一場精準而致命的災難!他要殺多少人?還有多少畜生參與了暴行?我們一無所知!”
他的聲音帶着嘶吼般的急迫:
“所以,張傑!他是我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鑰匙!只有撬開他的嘴,才能知道卡隆的同夥還有誰!才能知道李耀先可能的目標和去向!才能阻止下一個受害者出現——無論是被李耀先鎖定的人,還是……李耀先自己!”
張建國直起身,指着平板屏幕,斬釘截鐵:
“至於他背後的關系網?局長!對外就說‘保護性調查’!保護張傑免受可能來自李耀先的‘不明威脅’!這個理由足夠堵住某些人的嘴,給我們爭取審訊時間!不能再等了!李萌的冤魂未雪,李耀先的怒火隨時可能燎原!下一個目標隨時會出現!必須立刻撬開張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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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平板屏幕幽幽的光映在陳衛東鐵青的臉上。他死死盯着遺書最後幾行那絕望的控訴,下頜咬肌繃緊,腮幫微微抽動。那份利用體制權力對受害者進行二次凌遲的卑劣,讓他感到了強烈的生理性反胃和滔天怒火。
當聽到“李耀先失蹤48小時”、“可能成爲清道夫”時,他猛地抬起頭,眼中不再是審視,而是驟然爆發的、屬於老刑警的極度凝重和銳利!一個失去一切、擁有頂尖智商和極端動機的復仇者,其危險性和不可預測性,他太清楚了!這已從瀆職包庇,升級爲迫在眉睫的重大公共安全危機!
陳衛東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桌面上!
“砰!” 文件山劇烈一晃。
“夠了!”他低吼一聲,如同被激怒的雄獅,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他一把抓起內部電話,動作快如閃電。
“接刑偵支隊!我是陳衛東!”他對着話筒咆哮,目光卻如烙鐵般釘在張建國身上,“立刻!把張傑給我押進一號審訊室!通知預審科馬國強,帶上他最精銳的組員,給我用盡一切合法手段!我不管他們用什麼策略,天亮之前,我要張傑嘴裏吐出卡隆的同夥名單、所有參與傷害李萌的人渣名字、還有他掌握的關於李耀先的一切動向!一個字都不能少!”
他“哐當”一聲砸下電話,胸膛起伏。再次看向張建國,眼神裏的風暴尚未平息,卻淬煉出冰冷的鋒芒:
“張建國!你親自坐鎮審訊室!把你剛才跟我吼的那股勁兒,全給我使出來!這份遺書就是砸向他良知的鐵錘!李耀先的失蹤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告訴老馬,證據鏈!我要鐵證!但時間不等人,動作要快!出了簍子,我陳衛東擔着!”
他大手一揮,指向門口,聲音斬釘截鐵:
“‘保護性調查’?就這麼辦!現在!立刻!馬上!去給我把真相挖出來!把李耀先給我揪出來!活要見人!死……也絕不能讓他手上再沾血!行動!”
張建國心頭那塊沉甸甸的鉛塊,在局長這雷霆萬鈞的指令和如山般的擔當下,瞬間粉碎。他沒有任何廢話,挺直如鬆,“啪”地一個標準敬禮:“是!局長!” 旋即轉身,步伐迅疾而堅定地沖出了辦公室,像一支離弦的箭射向風暴的中心。
陳衛東重重跌回椅子,仿佛瞬間蒼老了幾歲。他疲憊地抹了把臉,目光再次落回平板屏幕上那份浸透絕望的遺書。憤怒、痛惜、沉重的責任交織在一起。他顫抖着手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也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他知道,閘門已開,一場席卷校園、警界乃至更高層面的風暴,已經無可避免地降臨了。他掐滅剛點燃的煙,眼神重新凝聚起鋼鐵般的意志。既然風暴已來,那就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