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龍那雙濃眉擰成了個疙瘩,他看林征不說話,急得又往前拱了兩步。
“林征,你聽俺的!”
“你爹雖然也有個鋪子,那也是小本買賣!你讀再多書,也當不上科長,做不了官!”
“那些都是城裏老爺們的玩意兒!”
“叔和嬸給你找了糧行的活,那是天大的福分!安安穩穩的,將來娶個媳婦,過點小日子,比啥都強!你別犯渾!”
“是啊!征伢子!”
“你平常不是最聽話的嗎?啥事都不用你操心!今天……今天是怎麼了?!”
林滿堂看着那人越來越黑的臉色,卑微地搓着手:
“您稍等,再給一點時間,孩子他……他就是一時意氣用事,他平常不這樣的……”
他轉過頭,死死盯着林征,眼神中既有憤怒,又有乞求。
他想不通,他這輩子老實本分,從不惹事。
兒子也一向不擔事。
可今天,在這個決定全家命運的關口,這個一向順從、甚至有些懦弱、從不擔事的兒子,今天爲什麼會如此強硬?
“征兒,你聽爹一句話!”
林滿堂的聲音帶上了哀求,“爹知道讀書好,可讀書的路太難了!咱家……咱家供不起你啊!這糧行的差事,爹是拿……”
他想說拿棺材本換的,可當着外人的面,這臉他丟不起。
陳氏抓着林征的袖子,“征伢子,算娘求你了,跟人家走吧,別鬧了!”
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征身上。
李雲龍的急迫,父親的卑微,母親的哀求,來人的輕蔑。
林征閉上眼。
他知道,他只要一點頭,他就能拿回那個安穩的前程,父母會破涕爲笑,李雲龍也會滿意地去當兵。
可他腦海裏閃過的,是未來連天的炮火,是日寇的鐵蹄,是整個民族的沉淪。
安穩?
在這個時代,安穩才是最大的奢望!
他不能去做賬房先生。
他要去黃埔,他....必須去黃埔!
“爹,娘。對不起。”
“我不去。”
“我,要讀書,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這六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六記耳光,狠狠扇在林滿堂夫妻的臉上。
林滿堂“噔噔噔”連退三步,面如死灰。
陳氏的哭聲戛然而止,整個人癱軟下去,若不是李雲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險些癱倒在地。
“好,好,好!”
那人被氣笑了,拍了拍手掌,“林掌櫃,你好福氣啊!”
“養了個有‘大志向’的公子哥!讀過兩天書,連‘同福’糧行都看不上眼了。”
“行,咱這小廟,可容不下這尊大佛!”
“錢,恕不奉還!你好自爲之!”
說罷,那管事“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大步離去。
林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早把左鄰右舍都驚動了。
剛才李雲龍和林滿堂說話時,院門口就探頭探腦地圍了七八個人。
那人一走,議論聲便再也壓不住了。
“哎,那不是同福糧行的管事嗎?咋氣成這樣走了?”
“你還不知道?林滿堂花了大價錢,給他們家林征在糧行弄了個學徒的差事!多好的前程啊!”
“啥?那咋還走了?”
“嗨!人家林征‘公子’不樂意去唄!”
“啥?!不去?!”一個叼着旱煙杆的老頭瞪大了眼,“這……這是瘋了?!”
“可不是嘛!非說要讀書!我看啊,擺明了就是不想幹活,嫌當學徒累!想躲在學堂裏過舒坦日子!”
“讀個屁!擺明了就是不想幹活,怕吃苦!想躲在學堂裏過舒坦日子!”
“就是!白瞎了他爹娘一片心!真是個不成器的!”
“造孽哦……”
那些竊竊私語,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鋼針,扎在林滿堂和陳氏的心上。
林滿堂的臉,從漲紅,到煞白,最後變成了一片鐵青。
他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聽着周圍那刺耳的議論,只覺得天旋地轉。
他一輩子老實本分,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今天,他林滿堂的面子和裏子,被兒子當着全村人的面,一起撕了個粉碎。
他這輩子……沒這麼丟人過。
林滿堂猛地一甩袖子,看都沒看林征一眼,黑着臉,如同鬥敗的公雞,一言不發地走回了屋裏。
“當家的!”
陳氏見狀,也顧不上哭了,似丟了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跟着丈夫進了屋,隨後,裏屋便傳來了壓抑的啜泣聲。
院子裏,只剩下了林征,和一臉復雜的李雲龍。
“看啥看?看啥看?!”
李雲龍猛地回頭,對着院門口那群長舌婦怒吼一聲。
他雖然也氣林征不識好歹,但他更見不得這群人落井下石。
“都他娘的圍在這幹啥?沒見過人家裏吵架啊?都散了!散了!”
李雲龍在村裏是出了名的“渾不吝”,又是要去當兵的“狠角色”,村民們縮了縮脖子,悻悻然散開了。
李雲龍重重地嘆了口氣,“征哥,你……”
“你老實告訴俺。”
“你爲啥非要去讀書?讀書……讀書到底有啥好的?!”
林征的嘴唇動了動。
他本想說。
他想說,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他想說,爲國家之崛起而讀書。
他想說,不出十年,日寇的鐵蹄將踏碎這片土地!
什麼“同福”糧行,什麼“安穩日子”,都將在炮火中化爲烏有!
他要去黃埔,他要拿槍,他要改變這必死的命運!
他有着遠大的抱負和理想,他要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可,這些話,一句都說不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了父親的背影上。
那本就不算高大的身軀,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佝僂着,瞬間衰老了十歲。
他還看到了癱在門口,目光空洞、已然“失了魂”的母親。
是啊。
他嘴皮子一張,心一橫,就要去黃埔,要去革命,要去當那所謂的人上人。
可站在父母的角度呢?
他們傾盡所有,
甚至拿出了死後下葬的棺材本,不是爲了什麼“國家大義”。
只是卑微地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裏,過上一個安穩日子。
事情已經成了十之八九。
可他這個一向順從、沒有主見的孩子,卻用最強硬的姿態,將他們一輩子的努力、一輩子的積蓄、和他們後半生所有的指望……全部否定了。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嗎?!
林征的喉嚨裏,像是堵死了一團滾燙的棉花。
他說不出,他不知道說什麼!
再多的豪情壯志,在父親那衰老的背影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自私,且不堪一擊。
這一刻,他切切實實的明白了那句話!
自古,忠孝不兩全!
也更深刻的理解了,革命之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