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裴斫年下朝歸家,褪去官服,換上深棕直襟常服,就着小廝端上來的溫水淨面,這才端坐於案前,俯首閱折。
見趙東進來,裴斫年微微抬眼,淡淡道,“昨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趙東點點頭,恭敬道,“大人,昨日是世子,世子似是有意奪沈姑娘清白,提前命人在沈姑娘酒中下藥,這才...幸好沈姑娘機靈,及時逃開了。”
裴斫年狹長的眸子隱約可見幾分怒意,他直直將視線掃向趙東,厲聲吩咐道,“將世子叫過來。”
趙東應是。
彼時裴言聿正在院子裏與妾室嬉鬧,聽到六叔召見,心中忐忑。
裴言聿被服侍穿戴整齊,隨趙東來到韞竹院。
韞竹院與裴言聿的院子頗爲不同,很少能看到有丫鬟的身影,唯小廝立於各處廊下。
小廝們規矩極好,並不怎麼來回走動,看其站立姿勢,亦非尋常小廝,或者說他們更像是身負武功的侍衛。
他一向知曉六叔身側都是能人,如今見到六叔院內的下人,更覺其中威嚴。
若是旁的院子裏的下人,見到他一個世子爺過來,定會湊上來恭順行禮。
六叔這裏卻不同,下人們只是無視他,更別提什麼卑順了。
裴言聿深吸一口氣,緩步走進屋內,躬身行禮,“見過六叔。”
許久,裴言聿都沒有聽到叫起的聲音,眼睛不自覺向上飄,心中疑慮六叔這是怎麼了?
裴斫年視線不曾分給他一分,只正襟危坐,手持朱筆,批示奏疏。
這副場景讓裴言聿愈發心驚,他從前只是明白六叔爲內閣首輔,如今瞧見他提着朱筆來回批示,一筆定生死,一筆定富貴。
怎能不怕?
過了半晌,頭頂才傳來冷冽的聲音,“跪下。”
裴言聿連忙下跪,“六叔,可是侄兒犯了什麼錯事?”
裴斫年擱下折子,嗤道,“你自己做了什麼,你不知道?”
裴言聿回想着最近的事,前段日子,他在彩月樓一擲千金,納了個妓女爲妾,與定國公世子發生了些沖突。
還是昨日?他險些奸污沈婉的事?
裴斫年墨眸深邃,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裴言聿,“你做的那些爛事,本官都一一知曉,明日我會命人將你帶去京郊大營從軍,從最底層的士兵做起,更不會向外透露你順國公世子的身份,在軍營裏,皆一視同仁。你且去吧,此事我會告知國公爺。”
爲着沈婉的名譽着想,裴斫年並不打算將昨日的事說得那麼明白。
裴言聿心裏咯噔一下,抱怨道,“六叔,我不想去,我是順國公世子,我想好好在家中當我的世子爺,幹嘛去吃那種苦。”
裴斫年一把將案上的茶盞摔下去,“砰”的一聲碎成了瓷片。
裴言聿嚇了一跳,當即止了聲。
“你做的事,本該把你關押至大理寺,施以鞭刑。如今只是讓你去京郊大營,已然格外開恩。若你此後還不知悔改,本官不介意順國公世子換人來做!”
裴言聿一怔,六叔這話不假,若說旁人無從置喙順國公世子,可身爲內閣首輔的裴斫年若有心插手世子之位,只怕即便是他舅舅家琅琊王氏一族也不敢有所異議。
畢竟,即便貴如琅琊王氏子弟,在朝中升遷亦需仰仗裴斫年。
裴言聿即便平日再不學無術,涉及到關鍵問題,亦心思清明,當然知道其中深淺。
只是他實在不知是哪件事惹怒了六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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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半個月的綿綿細雨總算停了,日光灑在男子淡青色的長袍上,熠熠生輝。
裴言倫長相隨了徐氏,面容頗爲精致。
他一雙丹鳳眼,眸似暖玉,含情脈脈,背脊筆直,立於沈婉身前。
沈婉從前每每見到裴言倫,也覺得他長得挺拔峻峭。
可那日見識了裴斫年,沈婉卻下意識覺得裴言倫身上還缺少了一些東西,那便是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度,克己自律的風骨,以及獨屬於年長男性寬厚包容的雅量。
這些東西,會讓一個女子覺得極具魅力,並被深深吸引。
更讓沈婉不自覺生出幾分依靠的想法。
或許,她可以試着跟裴斫年搞好關系?有他庇護,自己和弟弟的境遇會不會好些?
可是沈婉的母親從前告訴過她,女人最大的魅力,在於清高和風骨。
身處這個時代,女性沒有科舉爲官的機會。女性依附男性,似乎才是天經地義的法則。這也是爲什麼男人即便再愛一個女人,仍然會三妻四妾,依舊會日久生厭,因爲女性的見識和格局,總會在內宅狹小的天地間愈發淺薄,早就與男人的認知之間形成了巨大的鴻溝,於是兩人便日漸疏遠,無話可說。
是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沈婉便讓自己飽讀詩書,盡量讓自己眼界開闊,能夠知古談今。
她想做的,從不是僅僅囿於內宅的女人,而是能夠成爲夫君左膀右臂的女人。
思緒回來,裴言倫走上前,雙手抱住沈婉的肩膀,“婉婉,永川侯府的婚事,我沒有拒絕的資格,父親更不會同意我拒絕。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娶了薛瑤入門,我就納你爲貴妾。”
沈婉退後幾步,冷冷道,“沈婉不敢高攀表哥,祝表哥與永川侯府的姑娘百年好合。”
裴言倫聽到沈婉的拒絕,心緒沉悶,仍不死心道,“婉婉,你不嫁給我,你又能嫁給誰?我不會允許你嫁給別人的!好婉婉,你聽話,等我娶了薛瑤進門,我就立刻納你爲貴妾。”
沈婉聽到裴言倫這番話,抬手就是一巴掌,“表哥,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就算進普華寺斂了頭發當姑子,也絕不給旁人做妾!”
裴言倫臉上登時一個巴掌印,他性情一向溫良,這也是從前沈婉最看重的地方。
是以他並未還手,只是眼眶微紅,將沈婉擁進懷中,“婉婉,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並不喜歡那個薛瑤,你等着,我這就去和永川侯府退親,我一定會娶你的。”
裴言倫這番話出乎沈婉的意料,沒想到在他眼中,自己竟比高門顯貴的嶽家、仕途坦蕩的前程更爲重要。
只是沈婉不能放任他這麼做,當即斥道,“你是不是糊塗了!你這麼一鬧,讓姨母怎麼辦?讓國公爺怎麼看你?你本就是庶子,好不容易靠着勤奮讀書得了國公爺幾分青眼,如今若是胡爲,你和姨母還怎麼在國公府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