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鐵鎖“咔嗒”一聲落下時，如懿還抱着懷裏的藍布包袱不肯撒手，包袱角露出半支赤金護甲的邊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惢心扶着她往殿內走，腳底踩着的碎磚爛瓦發出“咯吱”的聲響，混着從破窗縫裏灌進來的寒風，像極了鬼魅的嗚咽。
“小主，先找個幹淨些的地方坐下吧。”惢心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掃過殿內——牆角堆着發黴的稻草，梁上掛着蛛網，地上還散落着不知哪朝棄妃留下的破舊首飾盒，盒蓋敞着，裏面積滿了灰塵。
如懿卻像沒聽見，徑直走到殿中唯一一面還算完整的銅鏡前，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袱。兩副護甲、一支白玉簪，她一樣樣拿出來，用袖口細細擦拭，嘴裏還喃喃着：“不能髒……這是我的體面……皇上要是來看我，見了髒東西該不高興了。”
惢心看着她指尖的護甲，又看了看空蕩蕩的米缸，眼眶忍不住紅了。出發前她偷偷藏在袖口的碎銀，在進冷宮時被看守的宮監搜走，只留下幾句“冷宮罪人還想帶銀子，做夢”的嘲諷。如今別說點心和夾襖，就連明日的口糧，都還沒個着落。
“小主，護甲先收好吧，咱們得想想怎麼找些吃的。”惢心伸手想去幫她收，卻被如懿猛地推開。她的指甲在惢心手背上劃出道紅痕，眼神卻有些渙散，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口水拉出細細的絲：“別碰……這是我的……體面……你懂什麼？”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緊接着是鐵柵欄被推開的“吱呀”聲。兩個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端着一個破陶碗走進來，碗裏是黑乎乎的稀粥，飄着幾根發黃的菜葉，離着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餿味。
“喏，今日的飯。”矮胖的婆子把碗往地上一摔，粥濺出幾滴在如懿的裙角，她卻毫不在意，叉着腰冷笑，“還以爲是從前的嫺妃娘娘呢？進了這冷宮，就別想着擺架子，有的吃就不錯了！”
如懿看着裙角的污漬，臉色瞬間漲紅，伸手就想把懷裏的護甲掏出來，卻被惢心死死按住。惢心對着婆子陪笑道：“多謝嬤嬤，我們這就吃，這就吃。”
高瘦的婆子瞥了眼如懿，眼神裏滿是輕蔑：“哼，還拿着那破護甲當寶貝？我看啊，再過幾日，別說護甲，就是你這身衣裳，都得扒下來換吃的！”說完，兩人大笑着走了出去，鐵柵欄“哐當”一聲關上，震得殿內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如懿猛地甩開惢心的手，指着殿門，聲音黏糊糊的，帶着哭腔：“你看……她們敢這麼對我……我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皇上的人……她們怎麼敢……”
惢心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破陶碗，強忍着惡心把稀粥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小主，先吃點東西吧，不然身子撐不住。等過些日子，奴婢再想辦法跟看守的嬤嬤求求情，說不定能給您換些好的。”
如懿卻偏過頭，一口都不肯吃，反而把護甲抱得更緊：“我不吃……這東西髒……皇上要是知道我吃這個，會嫌棄我的……我要等着皇上接我出去，我要穿好看的衣裳，戴我的護甲……”
惢心看着她這副模樣，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如懿是把這護甲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可在這冷宮裏，沒有權力，沒有銀子，就算有再多的護甲，也換不來一口熱飯，換不來一句關心。
接下來的日子，更是難熬。每日送來的飯不是餿了的稀粥，就是硬得能硌掉牙的窩頭，如懿寧願餓着肚子，也不肯碰一口。惢心只能趁着看守不注意，偷偷到冷宮後院的荒地裏挖些野菜，用撿來的破陶罐煮着吃。可深秋的野菜又少又老，煮出來的湯帶着苦澀，如懿嚐了一口就吐了出來，還把陶罐摔在地上，碎片濺了惢心一腿的血。
“我不吃這個！”如懿尖叫着，手指着惢心，聲音斷斷續續，“你想讓我吃這個……想讓我變得跟那些下賤的婆子一樣……我是嫺妃……我不能……不能丟了體面……”
惢心忍着腿疼，蹲在地上撿着碎片，眼淚混着血珠滴在地上：“小主，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想讓您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機會等着皇上接您出去啊……”
可如懿根本聽不進去，她坐在稻草堆上，抱着護甲，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裏還念念有詞：“皇上會來的……他會看見我的護甲……會知道我在這裏受委屈……他會帶我出去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懿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原本就黃的臉變得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幹裂得滲出血來，可她依舊每天對着銅鏡擦拭護甲，哪怕手指已經腫得握不住東西，哪怕銅鏡上的銅綠已經遮住了她的臉。
這天，兩個婆子又來送早飯，矮胖的婆子看着如懿懷裏的護甲，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走到如懿面前，伸手就想搶：“你這死丫頭，都快餓死了，還抱着這破玩意兒幹什麼？不如給我，我還能給你換個白面饅頭吃！”
如懿死死護住護甲，尖叫着：“別碰我的東西！這是我的……我的體面……你敢搶，我就告訴皇上！”
“告訴皇上？”高瘦的婆子冷笑一聲，上前一把揪住如懿的頭發，把她往牆上撞，“你以爲皇上還會管你嗎？你就是個被貶入冷宮的罪人，就算死在這裏，也沒人會知道！”
“砰”的一聲，如懿的頭撞在牆上，眼前瞬間發黑，懷裏的護甲掉在了地上。矮胖的婆子立刻撿起護甲，放在手裏掂量着，臉上滿是得意：“這玩意兒看着還挺值錢，夠我換幾兩銀子了！”
惢心見狀，連忙撲上去想搶回來，卻被高瘦的婆子一腳踹在肚子上，疼得她蜷縮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還敢跟我搶？”高瘦的婆子啐了一口，“再敢多管閒事，我就把你拖出去喂狗！”
如懿看着掉在地上的護甲被婆子拿走，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卻怎麼也起不來。她趴在地上，嘴裏喃喃着：“我的護甲……我的體面……沒了……都沒了……”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混着嘴角的口水，在地上暈開一片溼痕。
婆子們拿着護甲走了，殿內又恢復了寂靜。惢心忍着疼爬起來，扶着如懿坐在稻草堆上，輕聲安慰道：“小主，您別傷心，奴婢再想辦法……總能把護甲給您拿回來的……”
如懿卻像是沒聽見，她盯着地上的灰塵，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又怪異：“沒了……都沒了……皇上不會來接我了……我沒有體面了……”她的舌頭在嘴裏打轉，口水拉絲的聲音在安靜的殿內格外刺耳，“我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我不能沒有體面……”
惢心看着她神志不清的模樣，心裏又疼又急。她知道，如懿這是徹底垮了，那護甲不僅是她的體面，更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如今希望沒了，她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接下來的幾天，如懿變得更加沉默。她不再對着銅鏡擦拭護甲，也不再念叨着皇上，只是蜷縮在稻草堆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惢心挖來的野菜，她勉強吃幾口，卻總是很快吐出來，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虛弱。
這天夜裏，下起了大雨。冰冷的雨水透過破窗戶灌進來，打溼了稻草堆。惢心連忙找了塊破舊的麻袋，蓋在如懿身上，可如懿還是發起了高燒，嘴裏不停地說着胡話：“護甲……我的護甲……皇上……我要體面……”
惢心急得團團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冷宮的看守根本不管她們的死活，別說請太醫，就連一口熱水都要不來。她只能用自己的袖子，蘸着冰冷的雨水，一遍遍地給如懿擦臉，希望能讓她退燒。
“小主，您醒醒啊……”惢心的聲音帶着哭腔，“您不能有事……您還要等着皇上接您出去呢……您還要穿好看的衣裳，戴您的護甲呢……”
可如懿依舊昏迷着，呼吸越來越微弱。惢心看着她蒼白的臉，突然想起了如懿剛入府時的模樣——那時的她，穿着粉色的宮裝，梳着精致的發髻，眼神裏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哪裏像現在這樣，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
就在惢心以爲如懿快要不行的時候，殿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她警惕地抬起頭，只見一個穿着藍色宮裝的宮女端着一個食盒，站在鐵柵欄外，輕聲道：“惢心姑娘，我是啓祥宮的宮女，我家主子讓我給你們送些吃的和藥。”
惢心愣了愣，連忙走過去：“你家主子是……”
“我家主子是嘉嬪”宮女把食盒從鐵柵欄的縫隙裏遞進來，“主子說，都是宮裏的人，就算入了冷宮，也不能讓您和如懿姑娘餓死病死。這裏面有粥、有藥，還有一件幹淨的夾襖，您快給小主用上吧。”
惢心接過食盒，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她沒想到，在這冷宮裏，唯一肯幫她們的，竟然是從前和如懿有些過節的金玉妍。她對着宮女深深鞠了一躬：“多謝主子，多謝姑娘，這份恩情，我們記在心裏了。”
宮女笑了笑：“姑娘不用謝，主子說，只是舉手之勞。不過主子也說了，小主若是想活下去，就別再執着於那些虛無縹緲的體面了，在這冷宮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說完，宮女轉身走了。
惢心打開食盒，裏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還有一包退燒藥，最下面放着一件半舊的夾襖。她連忙把粥端到如懿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吹涼了遞到她嘴邊：“小主，您醒醒，有粥了，還有藥，您吃了藥，病就會好的。”
如懿緩緩睜開眼睛，眼神依舊有些渙散，卻還是張開嘴，喝了一口粥。小米粥的暖意順着喉嚨滑下去，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惢心，聲音微弱：“這……這是誰送的……”
“是嘉嬪讓宮女送來的。”惢心一邊喂她喝粥，一邊說道，“嘉嬪還說，讓您別再執着於體面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惢心……”如懿的聲音帶着幾分沙啞，“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執着於護甲……不該那麼執着於體面……”
惢心見她終於想通了，心裏鬆了一口氣，連忙道：“小主，您別這麼說，您只是一時糊塗。只要您好好活着，總有一天，咱們能走出這冷宮的。”
如懿點了點頭，又喝了幾口粥，然後服下了退燒藥。或許是藥物起了作用，或許是小米粥給了她力氣，她的精神好了一些，靠在稻草堆上，看着殿外的雨簾，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自己剛入寶親王府的時候，那時的她，天真爛漫，以爲只要真心對皇上，就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她想起了自己爲了上位，請太後賜名，從青櫻改成如懿；她想起了自己爲了除掉姑母，在燕窩裏下毒；她想起了自己被貶入冷宮前，阿箬那冷漠的眼神……
她不會知道，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以爲自己人淡如菊，卻爲了權力和地位，不擇手段；她以爲自己能得到皇上的真心，卻忘了皇上最愛的，從來都是他自己；她以爲自己有體面，卻在冷宮裏，被兩個婆子肆意欺凌，連自己最珍視的護甲都被搶走。
“惢心，”如懿突然開口，聲音平靜了許多，“等我病好了，咱們一起想辦法，好好活下去。這冷宮，我一定要走出去。”
惢心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用力點了點頭：“是，小主，咱們一起努力，一定能走出這冷宮的。”
雨還在下着，可殿內的氣氛，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壓抑。如懿靠在稻草堆上，閉上眼睛，開始盤算着未來的日子。她知道，走出冷宮的路很難，但是她相信，弘歷是愛她的，要跟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而此時的啓祥宮，我正坐在窗邊，看着外面的雨景。魏嬿婉端着剛燉好的銀耳羹走進來，輕聲道：“娘娘，您讓宮女給如懿送的東西，已經送到了。”
我接過銀耳羹，抿了一口，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嗯，知道了。”
魏嬿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娘娘，您爲什麼要幫如懿呢？她從前對您，可不算友好。”
我笑了笑，看向窗外：“在這後宮裏，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如懿現在雖然落魄，但她畢竟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說不定將來還有用得上她的時候。再說，我也只是舉手之勞，給她一點希望，讓她在冷宮裏多撐些日子，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魏嬿婉點了點頭，眼底帶着幾分了然：“娘娘說得是，是奴婢想淺了。”
我沒再說話，繼續看着窗外的雨景。我知道，如懿不會就這麼輕易倒下。她的骨子裏，藏着烏拉那拉氏的倔強和狠辣，只要給她一點希望，她就會重新站起來。而我，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等着她和阿箬、和我，和我們繼續鬥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