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會的最後一個字落進空氣裏時,我正把“金地尚林苑尾款跟進”寫在便籤紙最上面,筆尖頓了頓,墨水暈開一個小圈
“林墨,你出來一下。”
楊店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指在我胳膊肘上捏了捏,力道比平時重。我回頭時,他已經轉身往樓梯間走,藏青色外套的後領沾着點頭皮屑——上周開冬季例會,我還幫他拍過,當時他說“家裏暖氣壞了,一晚上沒睡好”。早會散場的同事們勾着肩往外走,小吳路過我身邊,把一顆還帶着涼意的橘子塞我手裏:“剛談成金地的大單,怎麼店長還找你?是不是要給你發獎金啊?”我捏着橘子,皮上的紋路硌着手心,沒來得及接話,就被樓梯間的陰影裹了進去。
樓梯間的聲控燈還沒亮,楊店長靠在第三節台階上,手裏的保溫杯蓋擰了三次,金屬扣“咔嗒”響了三次,沒打開。“你跟周哥那單金地尚林苑,”他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比樓梯間的回聲還低,“客戶李總鬧到魯老板那兒了,說對口學區不是南湖小學,要退全部中介費。”
我手裏的橘子“咚”地砸在台階上,滾到楊店長腳邊。“不可能啊。”我蹲下去撿橘子,指尖觸到台階縫裏的灰塵,“金地尚林苑交了教育配套費的,我去年入職背學區劃分時,特意在筆記本上畫了紅星號,3棟李姐家孩子,去年 9月還去南湖小學報的名……”
“客戶說,是你親口承諾的‘百分百對口南湖小學’。”楊店長終於擰開了保溫杯,熱氣往上冒,模糊了他的臉,“魯老板拍板了,賠客戶 2萬中介費,這錢從你業績裏扣。”
“扣我的?”我捏着橘子的手猛地收緊,酸甜的汁水流到手腕上,黏糊糊的。“這單從帶看開始,我跟周哥一起跑了八趟業主趙哥家,談價時我熬了兩個晚上做市場對比表,連趙哥家陽台的滲水問題都幫着找了裝修師傅估算修補費,怎麼現在出了事,就只扣我的?”我站起來,聲控燈“啪”地亮了,照見楊店長眼底的紅血絲——前幾天聽同事說,他家裏最近出了點問題,他那段時間天天在辦公室啃泡面,愁得頭發都白了兩根。
“客戶和周哥,都說是你承諾的。”楊店長把保溫杯遞過來,杯口還沾着點茶葉,“喝口熱水,我知道你委屈。”我沒接,橘子皮在手裏被揉得皺成一團。去年冬天一店沒暖氣,我跟周哥裹着同一件軍大衣在路邊給業主打電話,他把熱乎的肉包子分我半個,說“小林,咱們是共患難的兄弟,以後有單子一起做”;上個月談金地的單子,周哥還拍着我肩膀說“主談得靠你,我嘴笨,說不過客戶”,怎麼現在,他連一句“不是他一個人的錯”都沒說?
“店長,你是知道的,”我聲音有點發顫,“這單怎麼成的,店裏同事都看在眼裏。客戶一鬧就賠錢,還只扣我的業績,這不是欺負新人嗎?”我來公司才一年零三個月,提成點數比周哥少兩個點,上個月工資扣完社保才 6800——給媽媽轉 2000是她降壓藥的零頭,3000定期是攢着給她換冰箱的(家裏那台老冰箱制冷早不行了,媽媽總說“還能湊合用”),剩下的 1800要付房租和水電費。2萬業績,相當於我三個月白幹,連媽媽下個月的藥費都得跟同事借。
楊店長把保溫杯放在台階上,手指在杯沿蹭了蹭,指甲縫裏還沾着點黑泥——應該是昨天幫業主搬家具蹭的。“魯老板說,周哥手裏還有兩單寫字樓的業務要跟公司籤,不能得罪老客戶。我跟他爭過,他說……這是店裏的決定,我也沒辦法。”
“店裏的決定?”我盯着他,“那責任也該兩個人擔吧?扣我一萬,扣周哥一萬,憑什麼全算我的?”
“你要實在不服,找魯老板說去。”楊店長往樓梯口走了兩步,又回頭,聲音放得更輕,“小林,不是我不幫你,我這個店長……也得看老板臉色。”聲控燈滅了,他的身影融進黑暗裏,只留下保溫杯在台階上,冒着微弱的熱氣,像他沒說出口的歉意。
接下來的三天,我像揣着塊冰上班。給魯老板打電話,要麼是忙音,要麼是“正在開會”;發微信,他只回了個“收到”的表情,連句解釋都沒有。直到周五下午,我在門店門口撞見他——黑色 SUV停在路邊,魯老板從車上下來,西裝領口沾着點火鍋油星,手裏攥着個牛皮紙袋,應該是剛收完客戶的定金(聽說他最近在跟客戶合夥開火鍋店)。
“魯老板!”我跑過去,手裏還攥着記滿學區信息的筆記本,紙頁被我翻得卷了邊,“關於金地那單扣業績的事,我想跟您說說……”
他擺擺手,牛皮紙袋裏的煙盒“譁啦”響了一聲。“這事楊店長沒跟你說?店裏都溝通好了。”他側身要走,我趕緊擋住:“可是我沒承諾過客戶學區,而且這單是我跟周哥一起做的,他也有責任……”
“小林,”魯老板的聲音冷下來,手指在我肩膀上推了推,力道不輕,“客戶和老周都說是你說的,你還糾結什麼?年輕人,多承擔點不是壞事,別總想着爭對錯。”他繞過我,拉開車門,“我還有事,下次再說。”車門“砰”地關上,尾氣吹在我臉上,帶着股汽油味混着火鍋的牛油味,嗆得我鼻子發酸。我低頭看筆記本,上面趙哥的證詞、物業張叔的記錄,突然都變得模糊——原來我的委屈,在“店裏的決定”面前,連一句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但我沒打算就這麼認了。午休時,我抱着筆記本去了金地尚林苑的物業。保安張叔正趴在桌上寫值班記錄,見我進來,把搪瓷缸子推過來,缸沿還沾着點茶葉:“小林,又來問學區啊?上周你幫我孫子找的奧數題,他說特別有用。”他翻到 2020年 9月那頁值班記錄,手指在“3棟李姐”那行頓了頓,“她家娃去年 9月上的南湖小學,,那天還是我幫她搬的入學資料,錯不了。”他把記錄推給我時,茶杯底在桌上蹭出一道水漬,“你要是不放心,我給你找李姐的電話,她能給你作證。”
我把李姐的電話記在筆記本上,下午給李姐打電話,她在電話裏笑:“小林啊,你別跟那客戶置氣,他肯定是聽了別人瞎說的——我家娃都在南湖小學上二年級了,你要是需要,我現在就給你拍學生證照片。”掛了電話,我又打教育局的諮詢電話,響了七聲才接通,接線員的聲音像隔着層棉花:“2021年的學區劃分還沒正式公布,2020年金地尚林苑是對口南湖小學,但每年都會微調,不能保證今年一定不變……”我還想追問“微調的範圍是什麼”,電話裏傳來打印機的咔嗒聲,然後“嘟嘟”地斷了。
那天晚上,我在出租屋裏翻樊登讀書 APP,耳機裏放着《逆商》,樊登說“挫折不是用來打敗你的,是用來讓你看清方向的”。我把趙哥、李姐、張叔的證詞整理成表格,貼在筆記本最前面,又在旁邊寫了句“明天再去教育局問,別放棄”。窗外的路燈照進來,在表格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我剛入職時,對着曲江學區地圖畫的路線——那時候我還跟蘇曉說,“要把每個小區的學區都摸透,做最專業的中介,不讓客戶吃虧”。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成了物業和教育局的常客。有時候早上帶看完客戶,中午就繞去物業,張叔會把最新的業主入學登記給我看,還幫我留着熱乎的包子;有時候下班晚了,就蹲在教育局門口等值班人員,遞根煙,問兩句“學區劃分大概什麼時候出”。同事小吳見我總抱着筆記本,把一張便籤塞給我:“我姐在教育局基礎教育科,她說今年曲江的學區變動不大,金地尚林苑大概率還是南湖小學,便籤上是她的電話,你要是急,就打給她。”便籤紙的邊緣畫了個小太陽,墨水是粉色的,像蘇曉以前給我寫的便籤——她總愛在便籤上畫小太陽,說“給你充點正能量”。
我沒打那個電話,卻把便籤夾在筆記本裏。每天下班前,我都會翻一遍那些證詞,像在確認自己沒做錯。周哥偶爾會跟我一起帶看,路上他會說“墨兒,你最近帶看量上去了,年底肯定能沖銷冠”,卻從沒提過扣業績的事。有一次在業主家樓下,他把一瓶冰鎮礦泉水遞給我:“天熱,喝點水降降溫。”我接過水,瓶身上的水珠滴在手上,涼得像樓梯間的空氣——我等着他說句“那 2萬的事,對不起”,可他只是轉身去開車門,說“下一個業主還在等咱們”,語氣自然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終於在一個月後,5月 15號那天早上,我剛打開電腦,業主群裏突然彈出一條紅底白字的公告——“曲江新區 2021年義務教育學區劃分正式公布”。我手指點進去,往下滑,心髒跟着指尖跳得越來越快,直到在“南湖小學”那欄裏,“金地尚林苑(已繳納教育配套費)”幾個字跳出來,像在屏幕上發着光。
門店的打印機在響,小吳在哼《好運來》,我盯着屏幕,眼淚突然就涌上來。不是委屈,是鬆了口氣——那些跑物業的下午,那些打不通的電話,那些寫滿證詞的筆記本,終於有了個說法。我把手機揣進兜裏,去茶水間接了杯涼水,對着鏡子扯了扯嘴角,發現嘴角有點抖,就又喝了口涼水,直到喉嚨裏的哽咽壓下去。鏡子裏的自己,眼底有點紅,但眼神亮得很——像剛入職時,第一次談成單子那天。
我沒拿着公告去找魯老板,也沒跟周哥提。扣掉的 2萬業績已成定局,財務那邊的單子早就籤了字,我再去找,反而像在討饒。只是那天中午,魯老板在周會上提了句“金地尚林苑的學區事,是客戶誤會了,大家以後跟客戶說學區時,記得把配套費的事說清楚”,沒提我的名字,也沒說要補回我的業績。周哥坐在我旁邊,手裏轉着筆,筆杆都快被他轉掉了,會議結束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墨兒,剛才魯老板說的事,你別往心裏去。”我點點頭,沒說話——他終於說了句沾邊的話,卻不是我等的那句“對不起”。
日子還是照樣過。帶客戶看學區房時,同事們會下意識喊我:“林墨,你跟客戶說說,金地那學區到底怎麼回事?”我會把筆記本翻開,指着那些證詞,跟客戶說“交了配套費就對口南湖小學,去年 3棟李姐家娃還上了”,客戶點頭時,我會想起張叔遞過來的熱包子,想起李姐的學生證照片,想起小吳畫的小太陽。
有天下午,我帶客戶看完金地的房子,在小區門口給媽媽轉了 1500,附言“這個月業績不錯,您買點好吃的”——少轉的 500,是補上扣掉的業績裏,原本要給她買進口水果的錢。沒過兩分鍾,媽媽的語音就發過來了,聲音帶着笑:“你別總騙我,我聽小吳說你前段時間扣了業績,錢夠不夠花?冰箱最近制冷還行,你別總想着給我換,自己多買點肉吃。”我站在路邊,風從銀泰城那邊吹過來,帶着點烤紅薯的香味,眼淚又差點掉下來。
想起蘇曉前幾天給我發的微信,說她“最近幫客戶過戶,遇到個跟你一樣認死理的中介,非要把學區查清楚才籤單”。我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想跟她說“我也查清楚了”,又刪掉——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早就猜到了。
樓梯間的保溫杯,魯老板的牛皮紙袋,周哥沒遞過來的道歉,還有我筆記本裏的證詞,都像風裏的烤紅薯香味,散了,卻又留在心裏。原來職場裏的公平,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就像我筆記本裏那些畫着紅圈的證詞,就算沒人看,也能證明我沒做錯;就像那雙被我穿了兩年的皮鞋,鞋尖有劃痕,但擦上鞋油,走在路上還是穩得很。我摸了摸口袋裏的筆記本,封面被磨得有點軟,裏面的粉色小太陽便籤還在,在陽光下閃着光——像蘇曉說的那樣,是給我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