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生產大隊的大隊部裏,煙霧繚繞。
旱煙葉子燃燒出來的嗆人味道,混雜着陳年汗味和腳臭味,把這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土房熏得像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咳咳咳!”
屯長王大拿把手裏的銅煙袋鍋子往桌沿上狠勁磕了磕,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直晃悠。
“都啞巴了?剛才不都挺能咋呼嗎?”
王大拿瞪着那一雙牛眼,掃視着蹲在牆根底下的那幫老爺們:
“上面剛把人送來,就在牛棚裏扔着呢!眼瞅着天就要黑了,外頭這大煙泡鬼齜牙似的刮,那那是給人住的地兒嗎?那是關牲口的!”
“我不求你們把人領回家當親閨女供着,誰家哪怕騰個草垛子,給口熱乎飯,別讓人第一天來就凍死在咱們靠山屯!”
屋裏一片死寂。
只有爐筒子裏的火苗呼呼作響,還有牆根底下那幫人吸溜鼻涕的聲音。
沒人接茬。
誰都不傻。
這時候接茬,那就是往家裏領個活祖宗。
過了半晌,村裏的無賴李二狗縮了縮脖子,把兩只手揣在袖筒裏,陰陽怪氣地開了腔:
“大拿叔,您這話說的就不對了。那三個娘們……咳,那三個女同志,那是啥成分?那是資本家的大小姐!咱那是去接受再教育的。”
“再說了,您瞅瞅那一個個長的,細皮嫩肉,臉上沒二兩肉,手還沒我那沒滿月的侄子大。領回家幹啥?能挑水還是能劈柴?”
李二狗這話一出,屋裏頓時炸了鍋。
有人立馬附和:“可不是嘛!那個穿呢子大衣的,一看就是個病秧子,剛才下車都得人扶着,這要是領回家,死在炕頭上,這晦氣誰擔?”
“還有那個仰着脖子的,看人那是拿鼻孔看!我剛才好心問一句,人家理都不理我。咋的?落魄鳳凰還不如雞呢,裝啥大尾巴狼?”
“關鍵是沒糧啊!”
角落裏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嘆了口氣,把旱煙袋掐滅了:
“屯長,你也知道,今年收成不好。我家那幾個崽子都喝半個月稀粥了。再領個不幹活的閒人回去,那不得把全家都餓死?”
王大拿氣得胡子直翹,指着這幫人的鼻子罵:
“放屁!一個個平時覺悟挺高,關鍵時刻全成了縮頭烏龜!那是一條人命!三條人命!”
“那可是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要是真凍死了,咱們全屯子今年評先進都得泡湯!”
一提到評先進,大夥兒不吭聲了,但也沒人鬆口。
評先進是集體的,肚子可是自己的。
這年頭,誰家餘糧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那三個女人,一看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兒。
特別是那個叫林婉兒的,臉白得跟紙一樣,隨時都要斷氣。
那個叫蘇清影的,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城裏養尊處優慣了的,這種人在北大荒,那就是個“死”字。
誰要誰倒黴。
這是大夥兒心照不宣的共識。
王大拿看着這一屋子油鹽不進的滾刀肉,急得直轉圈,恨不得拿煙袋鍋子敲碎幾個人的腦袋。
就在這時。
“譁啦——”
大隊部那厚重的棉門簾子,猛地被人從外面掀開了。
一股裹挾着冰碴子的寒風,瞬間灌了進來,把屋裏那股子陳年旱煙味吹散了不少。
屋裏暖和的空氣遇到冷風,瞬間凝成了一團團白霧。
所有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扭頭往門口看去。
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門口。
頭上戴着頂破了邊的狗皮帽子,身上穿着件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腳上的解放鞋都溼透了。
但他站得筆直。
那是姜河。
此時的姜河,身上還帶着剛從後山殺完野豬回來的煞氣,那雙眼睛在煙霧繚繞的屋子裏亮得嚇人。
“喲,這不是姜知青嗎?”
李二狗撇了撇嘴,剛才不敢懟屯長,現在看見姜河這個有名的“軟蛋”,勁頭又上來了:
“咋的?家裏揭不開鍋了,來大隊部蹭暖氣來了?”
姜河連看都沒看李二狗一眼,仿佛他就是一團空氣。
他徑直走到王大拿面前,腳下的雪水在地上踩出一串溼漉漉的腳印。
“大侄子,你咋來了?”
王大拿愣了一下,看着姜河這副模樣,心裏有點打鼓。
以前的姜河,見着村幹部都得點頭哈腰,那是爲了回城名額憋着勁兒裝孫子。
可今天的姜河,怎麼感覺有點……不一樣了?
那股子精氣神,像是一把剛開了刃的殺豬刀,透着股子讓人不敢直視的鋒利。
姜河摘下狗皮帽子,隨手拍了拍上面的雪,目光掃過那幫正縮着脖子看熱鬧的村民。
他在心裏冷笑。
這幫有眼無珠的家夥。
他們哪裏知道,他們現在像躲瘟神一樣躲着的這三個女人,未來會是何等驚天動地的人物?
那個“病秧子”林婉兒,那是未來的中醫泰鬥,多少高官巨富跪在門口求她施一針而不得。
那個“裝大尾巴狼”的趙曼麗,那是能在華爾街攪動風雲的金融巨鱷。
還有那個蘇清影,她的歌聲將會傳遍大江南北,成爲一個時代的符號。
這就叫——有眼不識金鑲玉!
姜河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口在煙熏火燎中顯得格外白的牙齒。
“屯長,我剛才在門口聽了一會兒。”
姜河的聲音不大,但很穩,中氣十足:
“既然大夥兒都有困難,都覺得那三位女同志是累贅,是吃白飯的祖宗……”
李二狗在旁邊插嘴:“本來就是嘛!姜河你裝什麼大瓣蒜?你家那情況比我們還慘,耗子去了都得哭着走!”
哄笑聲四起。
確實,姜河家那是全屯子出了名的困難戶,自己老婆都要養不活了。
姜河沒理會那些嘲笑,他看着王大拿,眼神堅定得像是一塊磐石。
“既然沒人要,那屯長……”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提高,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落:
“這三個麻煩,我姜河接了!”
全場寂靜。
連爐筒子裏的火苗聲仿佛都停滯了一瞬。
所有人像看傻子一樣看着姜河。
瘋了?
這小子絕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