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古城在薄霧中醒來,檐角滴落着前夜的露水。林晚意比往常醒得更早,或者說,她幾乎一夜淺眠。巷口那些徘徊的“生面孔”,像幾道不祥的影子,投射在她心湖的警戒線上。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院門後,透過門縫向外窺看。
青石板巷弄空無一人,只有早起的麻雀在牆頭跳躍,啄食着石縫裏細微的草籽。遠處早點攤的炊煙嫋嫋升起,帶來人間煙火的氣息。昨夜那篇財經文章引發的漣漪,似乎尚未波及到這深巷的寧靜表面,但水面之下,她確信暗流已變得湍急。
林宏遠的臨時缺席,林婉兒溫情脈脈的公關照,還有眼前這可疑的平靜,都讓她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對方在調整策略,或許正在重新評估她的威脅等級,籌劃着下一輪更隱蔽或更激烈的打擊。
不能等。被動防御只會讓自己越來越被動。她需要主動向前邁出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宣示自己的存在與決心。
視線落在院門旁那塊光禿禿的牆壁上。是時候了。
她回到屋內,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塊木板。木板不大,約莫兩掌長、一掌寬,是她在古城一家老木匠鋪定制的,用的是紋理細膩的香樟木,邊緣只做了最簡單的打磨,保留了木材天然的質感和一絲毛邊,沒有上漆,透出原木溫潤的淺黃褐色。木板正中,是她用毛筆親自書寫的三個楷體字——“錦繡閣”。字跡清雋中帶着筋骨,是她臨摹了許久古帖,又融入自己心緒的結果。墨跡早已幹透,深深沁入木紋之中。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醞釀已久。錦繡,既是她賴以立足的技藝,也是她對未來的期許——不爲錦繡榮華,但求織就一段屬於自己的、堅實而燦爛的人生圖景。
她搬了張小凳到院門外,又找來一小罐魚膠(這是跟隔壁老太太請教來的,說是比鐵釘更牢靠,還不傷老牆),和一把幹淨的小刷子。沒有儀式,沒有賓客,甚至沒有特意挑選黃道吉日。就在這個霧氣將散未散的清晨,她決定爲“錦繡閣”掛牌。
先將牆壁上預定的位置仔細清理幹淨,刷上一層薄薄的魚膠。然後,她雙手捧起那塊還帶着木頭清香的牌匾,對準位置,穩穩地貼了上去。用手掌輕輕按壓,感受着木牌與牆壁通過膠體緊密貼合。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當她的手離開,看着那塊樸素無華的木牌端端正正地掛在斑駁的老牆之上,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不再是藏匿,不再是暫居。這裏是她的“錦繡閣”,是她事業與生活的正式起點。這塊牌子,像一枚印章,烙在這古城的一隅,也烙在她新生的軌跡上。
她退後幾步,靜靜地看着。晨光漸亮,柔和地灑在木牌上,“錦繡閣”三個字在光線下顯得沉靜而有力。巷子裏開始有早起的鄰居出門,看到她和那塊新掛的牌子,大多只是投來好奇的一瞥,或友善地點點頭,便各自忙去。這裏的人們,習慣了各自的生活節奏,對新鮮事物的接納也顯得平淡自然。
就在這時,巷子那頭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蘇清河提着一個不大的布包,沿着青石板路走來。他依舊是那身素淡的棉麻衣衫,步伐沉穩,清晨的薄霧仿佛自動爲他讓開道路。看到站在門外的林晚意和那塊嶄新的木牌,他腳步微頓,清潤的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了片刻。
“掛牌了?”他走到近前,語氣平和。
“嗯。”林晚意點頭,“多謝蘇老板之前的指點。”她指的是材料上的幫助,也隱含對他提醒“生面孔”的感謝。
蘇清河沒說什麼客套話,只是將手中的布包遞了過來:“正好路過。賀你開張,小東西,不成敬意。”
林晚意有些意外,接過布包。入手微沉,布是普通的靛藍粗布,但洗得很幹淨。她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方硯台。不是名貴的端硯歙硯,而是一方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鬆煙墨硯,石質古樸,造型簡拙,沒有繁復的雕刻,只有自然形成的石紋和長期使用留下的溫潤光澤。硯堂裏還殘留着些許陳年墨垢,透着歲月的沉澱感。
“這是……”林晚意抬頭看他。
“一方老硯,早年收的,我用不上,放着也是落灰。”蘇清河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聽說古人以墨守心,以針繡魂。做手藝的,心要靜,魂要定。這硯台糙是糙了點,壓壓紙,磨磨心性,或許合用。”
以墨守心,以針繡魂。
八個字,輕輕巧巧,卻像一記重錘,敲在林晚意心上。她這段時間以來,復仇的怒焰、自立的急切、對未知威脅的警惕,種種情緒交織,心緒何嚐真正平靜過?蘇清河似乎總能透過表象,看到更深處的東西。
她鄭重地將硯台重新包好,抱在懷裏:“謝謝蘇老板,這份禮物,我很喜歡。”
蘇清河微微頷首,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掠過她別在衣領上的那枚羽毛青金石胸針,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道:“巷子口清淨了兩天,但未必是好事。自己當心。”說完,便轉身,如來時一般,靜靜地離開了。
林晚意抱着硯台回到天井,心潮起伏。蘇清河的贈禮和話語,像一股清泉,讓她焦灼的心緒清涼了幾分。她將硯台放在書桌一角,那樸拙厚重的質感,莫名地讓她感到踏實。
剛將布包收好,院門外又傳來了動靜。這次是極輕微的、遲疑的腳步聲。
她走過去開門,只見隔壁那位清瘦的老太太正站在門外,手裏捧着一盆綠意盎然的金邊吊蘭。花盆是普通的青陶盆,但植株顯然被精心打理過,葉片肥厚油亮,金色的邊線清晰分明,長長垂下的走莖上綴滿小巧的植株,生機勃勃。
老太太看到她,將花盆往前遞了遞,聲音有些沙啞,卻清晰:“給你的。新屋掛牌,總要有點活氣。”她頓了頓,混濁卻清亮的眼睛看着林晚意,又添了一句,聲音壓得更低,“花草比人心幹淨。看着它們,心裏能亮堂點。”
林晚意心頭一震,連忙雙手接過花盆:“謝謝您,婆婆。這花真精神。”
老太太擺了擺手,沒再多言,轉身回了自家院子,門扉輕輕合攏。
林晚意捧着那盆吊蘭,感受着植物鮮活的重量和生命力,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熱。在這個陌生的古城,在這個前途未卜的清晨,她收到了兩份截然不同卻同樣珍貴的禮物。一份是文人的期許與警示(守心定魂),一份是市井長者的質樸關懷與智慧(花草淨心)。它們來自兩個看似與她生活軌跡迥異的人,卻在此刻,爲她剛剛掛起的“錦繡閣”,注入了最初的溫度和力量。
她將吊蘭小心地放在窗台陽光最好的位置。翠綠的葉片映着晨光,金邊閃閃,瞬間爲這間簡陋的老屋增添了一抹鮮活的亮色。
陽光徹底驅散了霧氣,灑滿小小的天井。林晚意站在院中,看着門旁那塊寫着“錦繡閣”的木牌,看着窗台上生機勃勃的吊蘭,又回頭望了一眼書桌上那方沉默的古硯。
心中那份因爲威脅和未知而縈繞的不安與孤寂,似乎被驅散了大半。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至少在這一刻,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裏,她有了立足的據點,有了無聲的盟友,有了清晰的目標。
掛牌,不僅僅是一個形式。它是一種宣告,一種決心,更是她將全部精力和智慧,從“應對過去”轉向“建設未來”的樞紐。
她走回工作間,在繡架前坐下。繃好的素綢潔白如雪。她拿起了針,穿上了絲線。這一次,心中不再有紛亂的雜念,只有對《竹石圖》中那份“千磨萬擊還堅勁”風骨的向往與描摹。
針尖落下,絲線牽引,一個沉穩的起點在綢面上誕生。
窗台上的吊蘭靜靜舒展,書桌上的古硯默默承光。
錦繡閣的故事,從這一針開始,正式起繡。
而巷子之外的波瀾,與更深處尚未解鎖的秘密,如同硯中陳墨,等待着被時光和水,慢慢研磨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