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雄的“恢復性散步”持續了整整兩周。這兩周裏,他像一個精確的鍾擺,每天準時出現在訓練場邊緣,沿着固定的路線,以近乎恒定的、緩慢到令人心焦的速度挪動。拐杖敲擊地面的篤篤聲,成了熱火朝天訓練背景音裏一道突兀而孤寂的節拍。
起初還有目光追隨,帶着各式各樣的情緒。漸漸地,人們習慣了這道移動的灰色風景,習慣了他低垂的眼瞼和沉默的側影,習慣了他與周圍揮汗如雨、吼聲震天的世界之間那道無形的隔膜。他成了集訓營地一個活着的、卻近乎被遺忘的注腳。
只有灰隼,依舊定期檢查他的理論學習進度,提問越發刁鑽古怪,從經典戰例的冷門細節,到最新外軍裝備的戰術應用猜想,甚至涉及一些模糊地帶的心理戰法與倫理困境。華雄的回答依舊精準、簡潔,偶爾會提出一兩個角度清奇的反問,讓灰隼盯着他看上好幾秒,然後面無表情地記錄。
“你的腿,” 一次理論抽查後,灰隼合上記錄本,忽然問,“自己感覺怎麼樣?”
“比之前好。可以嚐試輕微負重。” 華雄回答,語氣平淡。
“醫生允許了?”
“下周復查,會申請。” 華雄頓了頓,補充道,“循序漸進的負荷,對恢復有益。”
灰隼看着他,沒說話,只是揮揮手。
華雄知道,灰隼在觀察,在等待,也在施加壓力。那堆越來越厚的理論資料,那些越來越超越常規的提問,本身就是一種試探和錘煉——錘煉他的腦子,也在錘煉他在絕對劣勢下的耐性和心志。
他照單全收。白天,他完成最低限度的恢復訓練和文書工作,其餘時間幾乎全部泡在學習室。晚上,夜深人靜時,他的“私人康復”進入新階段。廢棄角落,他開始嚐試擺脫拐杖,僅用一根隨手撿來的結實木棍作爲輔助,進行更復雜的平衡和重心轉移練習。右腿承擔的重置緩慢增加,從體重的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再到三分之一。每一步都伴隨着刺痛和酸脹,以及更令人警惕的、關節深處偶爾傳來的細微“咯啦”聲。他停下來,調整呼吸,用那種奇特的、源自前世無數次傷後自我調理的“內觀”方式,感知着韌帶和肌肉的每一絲牽拉與反饋,尋找着安全與效率的臨界點。
他開始加入一些靜態的、不依賴爆發力的力量訓練。用背包帶自制簡易拉力器,鍛煉上肢和核心;利用低矮的台階或輪胎,進行極小幅度的提踵和屈膝練習;甚至,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嚐試用雙臂和左腿的力量,完成一些低難度的攀爬動作,重新喚醒身體在高處的協調與空間感。
汗水浸透了一件又一件舊襯衣,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和薄繭。疼痛是恒久的伴侶,但他學會了與之共處,將痛感也作爲一種訓練信號來解讀。進步緩慢得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但內在的變化在積累。右膝的穩定性在微妙地增強,腳踝的腫脹在持續消退,最重要的是,那種重傷後時常襲來的、對傷腿的不信任和恐懼感,在一次次謹慎的試探和成功的控制中,被一點點磨去。
第一次脫離拐杖,獨立完成繞訓練場慢走一圈的那個黎明,天空是魚肚白的灰色。他走得極慢,右腿邁出時依然能看出明顯的滯澀和小心,但終究是靠自己走了下來。結束那一刻,他扶着冰冷的單杠架,喘息着,看着遠處山巒漸漸清晰的輪廓,臉上沒有什麼激動,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仿佛這只是萬裏長征中,必須跨過的一個小土坎。
他開始申請加入一些小組的戰術理論研討。起初,沒人願意搭理他。當他拄着木棍,沉默地坐在討論圈邊緣時,氣氛會莫名地凝滯。直到一次關於復雜城鎮地形突入方案的爭吵陷入僵局,華雄忽然開口,用樹枝在地上劃了幾條簡潔的線路,指出了兩個被所有人忽略的、利用地下管網和建築陰影的滲透角度,並分析了敵方火力可能覆蓋的盲區。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劃出的路線大膽而刁鑽,但細細一想,在假設條件下竟有相當高的可行性。雷震第一個反應過來,摸着下巴:“嘶……華子,你這腦子……還真沒閒着。”
漸漸地,當他發言時,盡管聲音依舊平淡,內容卻開始引人側目。他總能從資料或戰例的犄角旮旯裏挖出些冷門卻實用的點子,或者對常規戰術提出基於不同身體條件限制下的變通方案。這些方案,往往更簡潔,更高效,有時甚至帶着點“不擇手段”的狠辣。有人開始私下稱他爲“圖書館幽靈”或“紙上參謀長”,語氣復雜,不再全是嘲諷。
第一次階段性綜合考核來臨。考核內容涵蓋理論、基礎體能(調整後)、簡易技能和戰術想定。華雄的理論卷面毫無懸念的高分。基礎體能項目,他參加了調整後的三公裏慢跑(傷者標準)和上肢力量測試,成績中規中矩,剛好卡在及格線上。簡易技能如地圖快速判讀、簡易通信器材使用等,他完成得又快又準。戰術想定環節,他抽到的題目是“小隊成員受傷減員後,如何完成既定偵察任務”。他給出的方案極其務實,核心是利用剩餘隊員的體能特點重新分工,最大化利用環境隱蔽,並設計了多個應急預案,甚至包括如何制作簡易擔架和選擇最優撤離路線。方案被考官評爲“實用性極高,超出一般學員思維範疇”。
最終,華雄的總評成績,恰好排在所有未被淘汰學員的最後一名,驚險過關。
公布成績時,隊伍裏響起幾聲含義不明的嘆息。華雄站在隊列末尾,拄着木棍,臉上沒什麼表情。灰隼念到他的名字和成績時,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下次考核,標準會恢復大部分常規項目。” 灰隼對着全體,冷冷地說,“運氣,不會每次都站在同一個人那邊。”
華雄垂下眼瞼,看着地面。他知道,灰隼的話是說給所有人聽,更是說給他聽。擦邊過關,一次是運氣,兩次、三次呢?身體恢復的窗口期正在過去,訓練強度只會越來越大,考核標準只會越來越高。他必須跑得更快,快過傷病的追趕,快過淘汰線的提升。
考核後,他被允許參與更多低強度的集體適應性訓練,比如慢速班組推進、簡易工事構築、野外基本生存合作等。在這些項目中,他依然是個“拖累”,速度慢,很多劇烈動作無法完成。但他開始有意識地發揮自己在觀察、規劃和危機預判方面的長處。在一次模擬野外獲取食物的合作任務中,他根據植被分布和動物痕跡,迅速指出了幾個最有可能找到可食用根莖和昆蟲的地點,節省了大量盲目搜尋的時間。另一次簡易掩體構築競賽,他設計的結構並非最堅固,卻充分利用了地形和現有材料,構築速度最快,僞裝效果最好。
隊友們開始習慣在需要動腦子或者遇到非純粹體力難題時,下意識地看向他。盡管身體上的隔閡依然存在,但一種新的、基於實用主義的、脆弱的合作關系正在緩慢建立。雷震有時會在休息時,湊過來跟他討論某個戰術細節,眼神裏重新燃起一些火花。
華雄的夜間訓練也在升級。他開始嚐試一些更復雜的、模擬實戰情境下的單兵動作組合。拖着一條不便的腿,如何快速從臥姿轉換爲跪姿或立姿射擊?如何在攀越矮牆或溝壑時,用左腿和手臂爆發力彌補右腿的蹬踏不足?如何在近身纏鬥中,利用關節技和重心的瞬間變化,規避對傷腿的沖擊?他用木棍代替步槍,用沙袋模擬敵人,在廢棄角落的方寸之地,一遍又一遍地演練,打磨着每一個細節,計算着每一分體力的消耗。
右腿的承重能力在緩慢而堅定地提升。他可以不用木棍,以略微跛行的姿勢行走較長的距離。膝蓋的劇痛轉爲深層的酸脹和活動時的輕微滯澀感。他知道,韌帶正在愈合,但遠未到堅固的程度。爆發力、急停變向、高強度沖擊……這些依然是禁區。
一天夜裏,他正進行一組模擬低姿匍匐接快速側滾翻避彈的動作,右膝在某個角度再次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動作一滯,冷汗瞬間冒出。他立刻停下,緩緩伸直腿,靠坐在冰冷的輪胎上,急促地呼吸。刺痛漸漸轉爲熟悉的鈍痛。
陰影中,忽然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你在逼它。太急了。”
華雄猛地抬頭。灰隼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像是從黑暗中凝結出來,嘴裏叼着根沒點燃的煙,靜靜地看着他。
華雄沒有起身,只是緩緩調整着呼吸:“不快,就趕不上了。”
灰隼走過來,蹲下,借着稀薄的星光,看了看華雄被汗水浸透的褲腿和微微顫抖的右腿。“醫生怎麼說?”
“允許低強度功能性訓練,避免爆發性動作。” 華雄如實回答。
“你現在做的,算低強度?” 灰隼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我在可控範圍內,測試極限。” 華雄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晰,“知道極限在哪,才能用好剩下的。”
灰隼沉默了片刻,拿出打火機,啪嗒一聲點燃了煙,橘紅的光點在他臉上一閃。“全軍偵察兵專業比武,還有四個月。營裏有兩個推薦名額。” 他吸了口煙,緩緩吐出,“本來,以你受傷前表現,夠格爭一爭。現在……”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明確。
華雄看着那點明滅的煙火,沒說話。
“比武不是考核,是真刀真槍跟全軍的高手比。體能、技能、戰術、意志,缺一不可。團體項目占比很重。” 灰隼的聲音在夜色裏顯得格外清晰,“你現在這樣,個人項目都懸,團體項目……誰會要一個跛子?”
句句如刀,扎在華雄一直回避的現實上。
“我知道。” 良久,華雄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我還想試試。”
“試試?” 灰隼嗤笑,“拿什麼試?拿你這條還沒好利索的腿?還是拿你那些紙上談兵的腦子?戰場上,敵人不會給你時間慢慢走,也不會按你的理論來。”
華雄抬起頭,直視灰隼在黑暗中的輪廓:“教官,如果……如果有一條路,不需要跑得最快,跳得最高,只需要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位置,做正確的事……這條路,能不能通到比武場?”
灰隼盯着他,煙頭的火光在他眸子裏明明滅滅。半晌,他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靴底碾滅。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他站起身,“但走錯一步,可能連爬回來的機會都沒有。”
說完,他轉身,重新沒入黑暗,腳步聲漸行漸遠。
華雄獨自坐在輪胎堆裏,右膝的刺痛尚未完全消退,夜風冰涼。他慢慢蜷起傷腿,用手掌捂住膝蓋,感受着皮肉之下,那些細微的、正在頑強重組的纖維。
陰影中的刻度,是他用疼痛和汗水一點點標記的。離那條線,還有多遠?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停。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