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在顛簸的盤山土路上開了近三個小時,最終拐進一條毫不起眼、被濃密樹冠遮掩的岔路,又悶頭行駛了二十分鍾,才在一處山坳裏的營地前停下。
沒有營門,沒有哨兵亭,只有幾棟低矮的、僞裝成山體顏色的水泥平房,以及大片被壓實的泥土訓練場。幾架高聳的攀登架、繩網、殘破建築模型突兀地立着,像巨獸的骨架。空氣裏彌漫着泥土、汗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石味,比新兵連更野,更硬,也更沉默。
“下車!三十秒!行李放門口!集合!” 一個穿着磨損叢林迷彩、臉上塗着厚重油彩的士官站在車尾吼道,聲音不高,卻像砂紙磨過鐵皮。
車廂裏十來個選拔上來的“苗子”立刻彈起來,撲下車。華雄抓起背包,最後一個跳下,落地無聲。他迅速掃了一眼環境,目光在幾處看似隨意堆放的輪胎、矮牆和遠處的樹林邊緣停了零點幾秒,然後收回,跑到指定位置站定。
三十秒,所有人列隊完畢。除了華雄,其他人都微微喘着氣,有人額頭見汗。
那士官背着手,沿着隊列慢慢走,油彩下的眼睛像鷹隼,挨個刮過每個人的臉。走到華雄面前時,腳步似乎頓了一下,目光在他平靜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我叫灰隼,是你們第一階段的基礎教官。” 士官開口,聲音依舊平淡,“這裏,沒有新兵,沒有老兵,只有菜鳥和待宰的菜鳥。你們那點在新兵連、在普通連隊引以爲傲的東西,在這裏,屁都不是。”
他走到隊列前方,轉過身:“集訓爲期六個月,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基礎回爐加料;第二階段,專業技能屠宰;第三階段,實戰滲透熬煉。每個階段都有淘汰指標,最後能留下戴‘獵鷹’臂章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上車,滾蛋。”
隊列鴉雀無聲,只有山風吹過樹林的嗚咽。
“很好。” 灰隼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是笑還是別的什麼,“第一個命令:卸下你們背包裏所有私人物品,除了軍隊配發的制式物品和洗漱用具,其他一切,包括照片、多餘的衣物、零食、書籍,全部上交封存。集訓期間,你們不需要那些軟綿綿的牽掛。”
一陣輕微的騷動,但沒人敢質疑。衆人打開背包,開始往外掏東西。華雄的背包很簡單,幾件部隊發的襯衣襪子,洗漱包,那枚獎章用一塊舊手絹包着,放在最底層。他拿起那個小包,頓了頓,然後走到指定的收納箱前,將它輕輕放了進去。旁邊有人交出一家三口的合影,有人交出女朋友的信,眼神裏滿是不舍。
“第二項,” 等所有人重新列隊,灰隼指向訓練場邊緣一片低矮的、用防水布搭起的棚子,“那是你們未來一個月的‘窩’。現在,去領取你們的‘玩具’。”
所謂的“玩具”,是比新兵連更加沉重和復雜的個人裝備:加厚的戰術背心,塞滿了不同型號的配重塊;一雙高幫山地作戰靴,鞋底紋路更深更粗;一把保養良好但型號略顯老舊的95式自動步槍(與之前用的略有不同),以及相應的空包彈、激光模擬器;此外還有工兵鍬、繩索、基礎醫療包、單兵口糧等林林總總幾十樣東西。
“背上,穿好,五分鍾後,五公裏熱身。” 灰隼掐下了秒表。
沒人敢抱怨。沉重的裝備壓上肩背,迅速調整,系緊。華雄的動作不快,但異常穩定有序,背心帶子長短、裝備懸掛位置,都在極短時間內調整到最適合發力和取用的狀態。灰隼的目光再次掠過他,這次停留的時間更長了點。
熱身跑不是平坦的跑道,而是營地後方直接進山的陡峭小路。碎石、樹根、泥坑,負重大幾十斤,一開始就讓人心肺炸裂。隊伍很快拉長,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華雄調整着呼吸節奏,步伐頻率穩定,始終處在隊伍中上遊,既不出挑,也不落後,像一枚精確計算過的齒輪,嵌在殘酷運轉的機器裏。
灰隼騎着輛越野摩托車,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側後方,冷眼旁觀。
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的日子,所謂的“基礎回爐加料”,是將所有軍事基礎科目以超越極限的強度和時間反復碾壓。每天睡眠時間被壓縮到不足四小時,其餘時間被各種訓練填滿:負重越野、極限體能、復雜障礙、夜間滲透基礎、簡易偵察器材使用、野外生存技巧、戰術手語與通信……訓練沒有固定課表,一切看教官心情,隨時可能響起緊急集合哨,然後就是長達數小時甚至通宵的折磨。
灰隼和其他幾個輪換的教官,如同沒有感情的訓練機器,言語刻薄,要求變態。犯錯,哪怕是微小的失誤,等待的往往是全隊牽連受罰,或者令人印象深刻的“加餐”。
華雄在這裏,似乎“泯然衆人”了。他的體能表現穩定在優秀但非頂尖,技能掌握快而準,但並非每次都是第一。他依然沉默,服從命令,與隊友保持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距離。只有極少數敏銳的人,比如灰隼,才能察覺到一些細微的不同。
一次暴雨中的山地定向越野,地圖簡陋,坐標模糊,雷聲滾滾,能見度極差。不少“苗子”迷了路,在規定時間內未能返回。華雄是第一批抵達終點的幾人之一,身上泥濘不堪,但呼吸還算平穩。灰隼檢查他的打卡記錄時,發現他選擇的路線並非最短,卻完美避開了幾處地圖上未標明的斷崖和漲水溪流,行進節奏幾乎沒有因天氣受到影響。
“怎麼選的這條路?” 灰隼狀似隨意地問。
“報告教官,看等高線走向,結合雨勢判斷溪流可能漲水區域,那邊植被稀疏可能有滑坡風險,這邊雖然繞一點,但坡度緩,林密可部分避雨。” 華雄回答得滴水不漏,全是野外生存課教過的內容。
灰隼點點頭,沒說什麼。但當天晚上,華雄被額外“加餐”——獨自負責清理全隊的泥濘裝備,直到後半夜。
還有一次近距離戰術對抗訓練,在模擬巷戰環境裏。華雄所在的小組遭遇伏擊,他第一個“擊斃”兩名假設敵,然後利用牆體拐角和一個廢棄油桶,爲隊友創造了反擊機會,最終小組慘勝。復盤時,灰隼指着華雄當時隱蔽和移動的路線,問:“你爲什麼敢從這個角度露頭?假設敵可能在這裏有交叉火力。”
“報告教官,對方之前射擊習慣是左翼先開火,右翼補射,間隔大約零點七秒。我觀察到右翼那名‘敵人’槍口指向有點偏高,可能是腳下地面不平,反應會慢半拍。那個拐角剛好能擋住左翼第一波射擊,我露頭打掉右翼,時間窗口剛好。” 華雄的語氣依舊平靜。
這次,連旁邊幾個旁聽的老兵教官都微微側目。這種在激烈對抗中還能冷靜觀察並計算到零點幾秒細節的能力,已經超出了“優秀新兵”的範疇。
灰隼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一句:“清理廁所一周,所有。”
壓抑,高強,無處不在的觀察和試探。華雄像個包漿深厚的核桃,外殼越來越光滑堅硬,將內裏的一切緊緊鎖住。只有深夜,躺在潮溼擁擠的通鋪上,聽着周圍隊友累極後沉酣或痛苦的夢囈,他才會放任那些前世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無聲流淌。那些碎片不再帶來劇烈的沖突和顫抖,而是變成一種冰冷的背景音,一種深藏的數據庫,供他在需要時悄然調用。他在學習和適應這個新時代的軍事技能的同時,也在小心翼翼地、選擇性地讓過去的經驗與現在的訓練融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進步神速的天才”,而非“借屍還魂的怪物”。
第一階段末尾,是一次綜合性的野外生存與偵察考核。隊伍被分成兩人小組,投放到一片完全陌生的、五十公裏見方的山林中,要求在不被“敵”巡邏隊發現的情況下,生存七十二小時,並繪制指定區域的簡易兵力部署圖。
華雄的搭檔是個叫雷震的東北兵,身材魁梧,性格爽朗,軍事素質扎實,是集訓隊裏少數幾個對華雄沒有明顯疏離感的人。
“華子,跟着你,我心裏有點底。” 鑽進山林前,雷震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華雄只是點點頭,檢查了一遍裝備。
山林深邃,危機四伏。扮演藍軍的偵察老兵們神出鬼沒,陷阱和傳感器遍布。雷震負責武力警戒和部分體力活,華雄則主導路線選擇、痕跡消除和偵察任務。他仿佛對山林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能通過極其細微的痕跡判斷動物經過、水源位置,甚至預測天氣微小變化。選擇營地時,他挑的地方總是兼顧隱蔽、取水、瞭望和逃生。遇到藍軍巡邏,他的預警總是提前那麼令人安心的一點點。
第三天夜裏,他們接近目標區域。那是一處位於山谷的小型模擬補給點,有哨兵和巡邏。雷震提議強闖摸進去,被華雄否決。
“東側崖壁,有風化裂縫,可以攀爬,俯瞰整個點位。西南角樹林邊緣,哨兵換崗有十五秒視線盲區。” 華雄在昏暗的光線下,用樹枝在地上快速畫出簡圖,聲音壓得極低,“我們從這裏滲透到崖壁下,你負責記錄東、北兩側固定哨和巡邏路線,我上崖壁繪制整體布局和暗哨可能位置。凌晨四點,霧氣最濃時,從西南角盲區撤出。”
計劃周密得讓雷震咋舌。“華子,你以前……真不是幹這個的?”
華雄沒回答,已經開始清理行動痕跡。
攀爬風化裂縫並不輕鬆,但華雄的動作像一只壁虎,精準地利用每一個微小的凸起和縫隙,無聲無息地上到了預定位置。趴在冰冷的岩石上,透過夜視望遠鏡,下方補給點的布局、人員活動規律一覽無餘。他快速在防水紙上標記,腦海中自動比對着一世記憶裏類似目標的防御弱點。
一切順利。直到撤回途中,經過一片雷區模擬地帶(標識爲染毒地段,需快速通過),華雄突然停下,示意雷震噤聲。他蹲下身,仔細看着地面一片看似普通的落葉層,然後用樹枝輕輕撥開——下面不是地雷模型,而是一個精心僞裝的、連接着絆發裝置的震動傳感器!一旦觸發,附近的藍軍“追兵”會立刻撲來。
“操,這幫老鳥真陰!” 雷震冷汗下來了。
華雄面無表情,小心地拆解了絆線,繞開了傳感器。“走,換路線,時間緊了。”
他們最終在規定時間前五分鍾,帶着詳盡準確的偵察圖,抵達了撤離點。灰隼等在那裏,接過圖紙,仔細看了幾分鍾,又抬頭看了看略顯疲憊但眼神清亮的華雄,以及心有餘悸的雷震。
“第三小組,用時倒數第二,偵察評分……第一。” 灰隼宣布,然後單獨對華雄說,“你,留下。其他人,解散休息。”
隊友們散去,雷震擔憂地看了華雄一眼,也走了。空曠的集結地只剩下灰隼和華雄,山風吹過,帶着深夜的寒意。
灰隼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昏暗的光線下繚繞。“第二階段,專業技能屠宰,明天開始。” 他吐着煙圈,緩緩道,“主要內容:爆破、詭雷設置與排除、高級滲透技巧、捕俘與反捕俘、狙擊基礎、載具駕駛……還有,心理對抗。”
他頓了頓,彈了彈煙灰,目光如鐵釘般扎在華雄臉上:“這些,你‘以前’,都接觸過多少?”
空氣驟然凝固。遠處山林傳來不知名夜鳥的啼叫,淒清而尖銳。
華雄迎着灰隼的目光,山風拂動他額前汗溼的短發。沉默了幾秒,他開口,聲音平穩如常,卻似乎比這山林夜風更冷,更透:
“報告教官。有些,在電影裏看過。”
灰隼盯着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油彩臉上顯得有些猙獰。他沒再追問,只是將煙頭扔在地上,用厚重的軍靴底碾滅。
“滾回去睡覺。明天,別死了。”
華雄敬禮,轉身,走向營房。背脊挺直,腳步穩定。
身後,灰隼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低聲自語,像是說給山風聽:
“電影?呵……老子倒要看看,你這部‘電影’,到底有多長。”
熔爐的火焰,剛剛開始舔舐鐵砧上的胚胎。而胚胎深處,那古老的靈魂,似乎也在冰冷的燃燒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