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字頭動車組列車如同一支銀色的箭,撕開秋日午後略顯慵懶的空氣,在廣袤的平原上疾馳。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連成模糊的色塊。車廂內,空調送風發出低微的嗡嗡聲,混合着旅客們低聲交談、孩童偶爾的嬉笑、以及乘務員推着售賣車經過時滾輪的輕響,構成一種平穩而富有生活氣息的背景音。
華雄坐在靠窗的座位,身姿自然地挺直,即使放鬆狀態,也帶着軍人特有的規整感。他穿着一身熨燙平整的陸軍夏常服,肩章上的上等兵銜級標志在透過車窗的光線下微微反光。身邊和對面坐着的,是幾位同樣前往國防科技大學報到的學員,有男有女,年紀相仿,雖然還未入學,但眉宇間已能看出不同於普通大學生的沉穩與銳氣。大家最初還有些拘謹和試探性的交流,很快便因共同的目的地和相近的氣質熟絡起來,低聲討論着即將開始的軍校生活,語氣中充滿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華雄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着,目光偶爾掠過窗外,或落在自己放在膝上的雙手。右手無意識地輕輕按了按右腿膝蓋外側——那裏曾經是困擾他許久的傷痛之源,如今觸感堅實,活動自如,只有在大幅度扭轉或長時間保持特定姿勢後,才會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酸脹,提醒着那裏曾有過一場艱苦卓絕的修復。這種“正常”的感覺,讓他心頭始終縈繞着一縷淡淡的、近乎慶幸的踏實。
他即將踏入的,是一個以腦力、技術和戰略思維爲主導的全新領域。身體,這具曾經給他帶來無上榮耀也帶來深重傷痛的武器,如今更多地成爲承載他思維與意志的基石。他很清楚,在國防科大那種高強度的學習與半軍事化管理下,一個健康的體魄是何等重要。這一個月魔鬼般的自我康復,值了。
思緒正飄向未知的校園生活,車廂中部忽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起初只是幾句提高了音量的詢問和驚呼,很快,騷動像是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漣漪迅速擴大,伴隨着一個女聲帶着哭腔的尖叫:“媽!媽你怎麼了?!醒醒啊!”
原本平穩運行的車廂氛圍瞬間被打破!附近的旅客紛紛起身張望,低聲議論。華雄和對面的幾個準學員也立刻停止了交談,警覺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前方五六排的位置,一位頭發花白、約莫六十多歲的老婦人,頭歪向一側,靠在椅背上,面色在車廂頂燈下顯得異樣的青白,雙目緊閉,嘴角似乎有少許白沫。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應該是她女兒)正手足無措地搖晃着老人的肩膀,哭喊着,試圖喚醒她。旁邊的旅客也圍攏過去,七嘴八舌:“是不是暈車了?”“快叫乘務員!”“有沒有醫生啊?”
乘務員聞訊快步趕來,是個年輕的姑娘,看到老人情況,臉色也變了,立刻拿起對講機呼叫列車長,同時抬高聲音向車廂內呼喊:“旅客朋友們!有沒有醫生或者醫護人員?7號車廂有乘客突發疾病,急需幫助!請醫護人員聽到廣播後速到7號車廂!”
廣播聲在整列車廂裏回響,焦急而緊迫。車廂內短暫的寂靜後,是更嘈雜的議論,人們左顧右盼,希望看到有穿着白大褂或者聲稱是醫生的人站起來。然而,幾秒鍾過去,沒有人回應。只有那位女兒的哭聲和乘務員越來越急的呼叫。
華雄的心微微沉了一下。這不是簡單的暈厥。老人面色青紫(紫紺),意識喪失,嘴角疑似有分泌物……這些特征指向的,很可能是極其危急的狀況——心髒驟停,或者嚴重的腦血管意外。無論是哪一種,黃金搶救時間都是以分鍾計算的,尤其在高鐵這種移動環境中,專業醫療支援無法立刻到達。
他身邊的幾個準學員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臉上露出緊張和關切,有人低聲說:“這……這得趕緊心肺復蘇吧?”“誰會啊?我們軍訓學過一點,但不專業啊……”
華雄已經站了起來。動作不快,但異常沉穩。常服衣擺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拂過座椅。他沒有說話,只是分開旁邊有些不知所措的旅客,邁步朝着事發位置走去。右腿邁出時穩健有力,曾經的微跛痕跡在專注和 urgency 面前消失無蹤。
“同志,你是醫生嗎?” 乘務員看到他穿着軍裝走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我不是醫生。” 華雄平靜地回答,腳步未停,“但我是軍人,接受過系統的戰地急救和突發情況應急處置訓練。”
說話間,他已經走到了老人座位旁。周圍的旅客下意識地給他讓開一小塊空間。那位女兒淚眼婆娑地抬頭看他,眼神裏充滿了絕望中的一絲乞求。
華雄快速蹲下身,這個動作牽動右膝舊傷處,傳來一絲幾乎可以忽略的輕微拉伸感,但他毫不在意。他先是伸出兩指,迅速探查老人頸側動脈——搏動消失。同時貼近老人口鼻,感受呼吸——氣息微弱近乎於無,胸廓起伏極其微弱。
心髒驟停!判斷幾乎在瞬間形成。
“列車長!立即聯系下一站最近的醫院,請求急救車在站台等候!報告病人疑似心髒驟停!” 華雄抬頭,對剛剛趕到的列車長快速說道,聲音清晰鎮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列車長是個中年男人,也被這突發狀況搞得有些慌神,聽到華雄冷靜專業的指令,立刻反應過來,抓起對講機開始聯系。
“你,幫忙把她放平到地上!小心頭頸部!” 華雄又對旁邊一位看起來還算鎮定的男旅客說道。那旅客愣了一下,連忙照做,和乘務員一起,小心翼翼地將老人從座椅上轉移下來,平放在車廂過道相對寬敞的地面上。
華雄單膝跪地(右膝着地時依舊穩定),迅速解開老人領口的紐扣,確保氣道通暢。他看了一眼周圍聚集的人群,沉聲道:“大家散開一些,保持空氣流通!誰有紙巾或幹淨手帕?”
立刻有人遞上一包未開封的紙巾。華雄快速抽出一張,墊在老人嘴上——這是簡易的隔離措施,雖然不能完全替代人工呼吸面罩,但好過直接口對口。
接下來,便是與死神賽跑的標準流程,刻在無數軍人肌肉記憶裏的戰場救護核心技能之一——心肺復蘇(CPR)。
華雄將雙手掌根重疊,十指相扣,定位在老人胸骨中下段。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目光沉靜地落在老人青紫的臉上。
“開始胸外按壓!”
話音落下,他上半身挺直,肩、肘、腕呈一條直線,利用身體重量,垂直向下用力按壓。動作標準,力度沉穩。每一次按壓,都伴隨着胸廓明顯的下陷(約5-6厘米),頻率穩定在每分鍾100-120次。
“01, 02, 03, 04……” 他心中默數着按壓次數,同時也觀察着老人的反應。三十次按壓很快完成。
“清理口腔,準備人工呼吸!” 他快速說道,同時自己已準備好。旁邊那位男旅客連忙用紙巾小心擦拭老人口鼻周圍的分泌物。華雄捏住老人鼻子,深吸一口氣,俯身,隔着紙巾,對準老人的口,將氣平穩吹入。他看到老人胸廓微微抬起,隨即鬆開捏鼻的手,讓氣體呼出。緊接着,第二次人工呼吸。
兩次人工呼吸後,沒有絲毫停頓,華雄的雙手再次回到按壓位置,開始第二輪三十次胸外按壓。
循環,持續。按壓,吹氣。再按壓,再吹氣。
車廂內安靜了許多,只有華雄沉穩有力的按壓聲、他短促有力的呼吸聲、以及列車高速運行帶來的規律性輕微晃動和風噪。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看着這個年輕的軍人,跪在冰冷狹窄的車廂過道裏,以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爲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進行着頑強的爭奪。
汗水,很快從他額角滲出,順着鬢角滑落,滴在深藍色的常服肩章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常服限制了動作幅度,但他按壓的力度和頻率沒有絲毫衰減。右膝跪在堅硬的地板上,舊傷處開始傳來熟悉的、深層的壓力感,但他仿佛感覺不到,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雙手之下那微弱卻執着的生命信號上,集中在每一次按壓必須達到的深度,集中在每一次吹氣必須有效的潮氣量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分鍾,兩分鍾……列車長不斷通過對講機與前方車站和調度溝通,確認急救準備。乘務員拿來列車上備用的簡易急救箱,打開放在旁邊,裏面有消毒紗布、繃帶等,但沒有自動體外除顫器(AED)——這種設備尚未在所有高鐵列車上普及。
老人的女兒癱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雙手捂着臉,身體不住顫抖,淚眼透過指縫,死死盯着華雄和地上毫無反應的母親。
華雄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額頭的汗水匯聚成滴,沿着鼻梁滾落。常服後背也被汗水浸溼,貼在身上。持續高質量的心肺復蘇是極其消耗體力的,尤其是胸外按壓,對按壓者的核心力量、上肢力量和耐力都是嚴峻考驗。但他手臂的動作依舊穩定如初,每一次按壓都保證深度和回彈。他知道,不能停。在專業醫療設備和人手接手前,他的雙手,就是維持患者大腦和器官最低限度供血的唯一希望。
“同志,換我來吧!” 旁邊那個幫忙的男旅客看華雄汗流浹背,忍不住說道。他看起來身體還算強壯。
華雄沒有停,只是快速看了他一眼,語氣依舊平穩,但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不行!CPR中斷不能超過10秒!你手法不熟,按壓深度和頻率達不到標準,效果會大打折扣!我還能堅持!”
他並非逞強。戰地急救訓練中,強調的就是在極端條件下,施救者必須評估自身狀態和環境,做出最優選擇。此刻換上一個未經嚴格訓練的人,哪怕只中斷十幾秒,或者按壓質量下降,對患者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他自己的身體狀態自己清楚,雖然疲憊,但遠未到極限。右膝的不適被意志力牢牢壓制。
他繼續着枯燥而至關重要的循環。腦海中,前世今生關於戰場救護的記憶碎片浮光掠影般閃過:硝煙中爲戰友緊急止血,荒漠裏用有限的水清洗傷口,模擬訓練中對着橡膠人偶無數次重復同樣的按壓動作……那些經歷,那些刻入骨髓的應急反應程序和責任感,在這一刻,與眼前這位陌生老人的生命,緊密相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四五分鍾,但在緊張的氛圍中卻顯得格外漫長。就在華雄準備開始不知第幾個循環時,老人的身體忽然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一聲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呻吟!
有反應了!
華雄精神一振,立刻停止按壓,再次快速探查頸動脈——指尖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搏動!再貼近口鼻,呼吸似乎也稍微明顯了一點!
“有心跳了!有自主呼吸了!” 他抬頭,對一直緊盯着這裏的列車長和乘務員快速說道,聲音因爲激動和疲憊而有些沙啞。
“太好了!” 列車長長舒一口氣,立刻對着對講機喊道:“病人恢復自主心跳和呼吸!重復,恢復自主心跳和呼吸!請急救人員做好準備!”
車廂裏壓抑的氣氛瞬間爲之一鬆,隱隱響起幾聲慶幸的嘆息和低語。老人的女兒猛地放下手,撲到母親身邊,握住母親依舊冰涼的手,眼淚更加洶涌地流出來,但這次是帶着希望的淚水。
華雄沒有放鬆警惕。他小心地將老人的頭部偏向一側,防止分泌物或嘔吐物引起窒息。然後他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一手輕輕搭在老人的腕部,持續監測着那微弱但寶貴的脈搏,同時觀察着她的面色和呼吸。他知道,心髒驟停後即使恢復心跳,病情也極不穩定,隨時可能再次停跳,必須維持到專業醫療人員接手。
列車開始減速廣播響起,前方即將到達一個地級市車站。窗外,城市的輪廓和站台的燈光越來越清晰。
急救車的藍紅頂燈閃爍,早已在站台嚴陣以待。列車停穩後,車門打開,幾名穿着急救服的醫護人員帶着擔架和急救設備快速沖上車廂。華雄迅速而清晰地向爲首的醫生交代了病情發展、自己采取的急救措施以及患者目前的生命體征。
醫生一邊聽,一邊快速檢查,確認老人確實恢復了心跳呼吸,但情況依然危重,必須立刻送醫。他們熟練地將老人轉移到擔架上,固定,連接上便攜式監護儀和氧氣。
“小夥子,處理得非常及時、非常專業!爲搶救贏得了最關鍵的時間!你是哪個部隊的?我們得好好感謝你!” 醫生一邊指揮抬擔架,一邊對華雄鄭重地說道。
華雄搖了搖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常服袖子溼了一小片。“應該的。快送醫院吧。”
擔架被迅速抬下列車,急救車呼嘯着駛離站台。老人的女兒在下車前,對着華雄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說了聲“謝謝解放軍同志”,便匆匆跟着救護車去了。
車廂裏恢復了秩序,但氣氛已然不同。旅客們看向華雄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敬佩和感激。乘務員和列車長也再次過來道謝。華雄只是簡單地點頭回應,便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右膝在起身時傳來一陣明顯的酸脹和僵硬感,剛才高度緊張時被忽略的不適此刻清晰地反饋回來,但他步履依舊平穩。
坐下後,他才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感襲來,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因爲持續的高強度按壓而微微顫抖,呼吸也還未完全平復。對面的準學員遞過來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眼神裏也滿是欽佩。
“華雄,你真行!那手法,太專業了!” 一個學員贊嘆道。
“是啊,剛才那情況,我都懵了。你居然那麼冷靜。” 另一個附和。
華雄擰開水瓶,喝了幾口,冰涼的液體潤過幹渴的喉嚨。他搖搖頭:“部隊教的,也是軍人該做的。”
他沒有多說,目光投向窗外。站台燈光向後飛掠,列車再次加速,駛向夜色漸濃的原野。車廂內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偶爾還有旅客低聲議論着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
華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右膝的酸脹感在放鬆後更加明顯,但內心卻一片澄澈平靜。
剛才那十幾分鍾,如同一次微型實戰。沒有槍炮,沒有敵人,對手是無形卻更冷酷的死神,戰場是飛馳的車廂,武器是他被嚴格訓練過的雙手和絕不放棄的意志。
他又一次做到了。在人民需要的時候,站了出來,用他所學,盡他所能,守護了一個生命。
這與在邊境開槍、在冰河救人、甚至與在家鄉對抗不公,在本質上並無不同。都是“人民子弟兵”這五個字最核心的詮釋:守護。
身體或許曾受桎梏,前路或許充滿未知的學術挑戰,但這份融入血脈的職責與本能,從未改變,也永遠不會改變。
國防科技大學,指揮信息系統工程。他即將學習的,是如何在未來更復雜、更信息化的戰爭中,更高效、更精準地守護這個國家和她的人民。而今天高鐵上的這一幕,仿佛是一個鮮明的注腳,提醒着他,無論技術如何革新,戰爭形態如何演變,軍人最根本的價值,永遠落腳於對每一個具體生命的尊重與捍衛。
右膝的不適在緩緩消退。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讓傷腿得到更充分的放鬆。
列車繼續向着目的地疾馳。窗外,萬家燈火如星河般在廣袤的土地上鋪展開來。
華雄睜開眼,看着這片他誓言守護的安寧景象,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新的戰場,他來了。帶着一身重新淬煉過的筋骨,一顆愈發堅定沉穩的心,和一份永不褪色的、屬於軍人的赤誠。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