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暮色四合時分，緩緩駛入了長沙南站。華雄提起不算沉重的行囊，隨着人流走下高鐵。九月的長沙，暑氣未消，晚風裹挾着都市特有的喧囂和一絲溼潤的江水氣息撲面而來。站台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廣播聲、腳步聲、行李箱滾輪聲匯成一片。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因爲長途乘車而略感僵硬的右膝，挺直脊背，匯入了出站的人潮。常服在車站各色衣着中並不算特別顯眼，但他沉穩的步伐和挺拔的身姿，還是引來了一些目光。
按照錄取通知書上的指引，他在出站口找到了國防科技大學新生接待點。幾輛懸掛軍牌的大巴車靜靜停靠在專用區域，旁邊站着幾名同樣穿着軍裝、臂章標識爲學校工作人員或高年級學員的軍人，他們面容嚴肅，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匯聚過來的新生，進行着簡單的身份核驗和引導。
“姓名，單位，專業。” 一名肩扛中士軍銜的學員幹部拿着花名冊，頭也不抬地問道。
“華雄，原XX集團軍XX師XX團三連，指揮信息系統工程專業。” 華雄遞上自己的證件和錄取通知書。
那名學員幹部接過，快速核對，目光在華雄的名字和原單位上停留了一瞬，又抬眼看了看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但很快恢復公事公辦的表情：“上車，三號車。行李放下面行李箱。”
華雄依言登上指定的大巴。車裏已經坐了不少人，清一色的年輕面孔，穿着各軍兵種的常服，陸軍綠、海軍白、空軍藍、火箭軍墨綠……如同匯聚了各方精銳的縮影。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混合着汗味、新車皮革味和隱隱亢奮的緊張感。大多數人都沉默着，或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城市夜景，或閉目養神，只有偶爾幾聲壓低的交談。
華雄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將行李放在腳邊。車子很快坐滿，引擎低沉地轟鳴一聲，駛離了車站，匯入長沙璀璨的夜的車流。
車窗外的城市景象繁華而陌生。高樓大廈的霓虹燈牌流光溢彩，湘江大橋如長虹臥波，橘子洲頭隱約可見。這就是他未來四年要生活學習的地方，一個與野戰部隊、邊境叢林、冰河險灘截然不同的世界。這裏沒有震耳欲聾的槍炮，沒有泥濘不堪的塹壕，卻有着另一種無聲卻同樣激烈的戰場——知識的戰場，思維的戰場，未來戰爭形態設計與駕馭的戰場。
大巴最終駛入了一片寧靜而肅穆的區域。高牆，哨兵，莊重的大門上方是遒勁有力的“國防科學技術大學”幾個大字。車內的氣氛愈發沉靜，所有人都坐直了身體，目光投向窗外。校園內部道路寬闊整潔，兩旁是高大的喬木和修剪整齊的灌木，路燈散發出柔和而明亮的光。偶爾能看到穿着作訓服或常服的學員列隊行進，步伐整齊，口號嘹亮，即使隔着車窗，也能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高度秩序化的紀律氣息。
報到點設在學員某大隊的綜合樓前。流程高效而嚴格：再次核驗證件、領取學員證、個人信息采集、分配宿舍、領取被裝物資……每一個環節都有高年級學員或隊幹部引導監督，秩序井然，容不得半點拖沓和差錯。
華雄領到了自己的學員證、一疊厚厚的入學須知和規章制度匯編，以及一個大號軍用背囊，裏面是被褥、床單、蚊帳、臉盆、毛巾、作訓服、常服、大衣等全套個人被裝物資，重量不輕。他掂了掂背囊，右腿穩穩承重，沒有任何不適感。按照分配，他屬於指揮信息系統工程專業學員三隊，宿舍在7號樓307室。
背着沉重的行囊，走過路燈下的林蔭道，找到7號樓。這是一棟顯得有些年頭的五層蘇式建築，外牆爬滿了茂密的爬山虎，在夜色中顯得沉穩而肅穆。樓門口有值班員，再次查驗了學員證和住宿通知單，才放他進去。
樓道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舊木頭的氣息。牆壁上貼着各種軍事標語和學習專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三樓，左轉，307室。
門虛掩着，裏面透出燈光和人聲。華雄站在門口，略微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房間不大，標準的軍校四人間。靠牆並排擺放着四張制式的鐵架上下鋪，上層是床鋪，下層是書桌和衣櫃。房間正中是一張公用的長條桌。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發出穩定的白光，將室內照得通明。
已經有三個人在房間裏了。華雄推門進來時，三人或坐或站的動作都微微一頓，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那一瞬間，華雄感到幾道銳利如實質般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快速掃過，帶着審視、評估，以及一絲同處起跑線上的隱隱競爭意味。
“來了？307最後一位。” 靠窗下鋪，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皮膚黝黑、留着極短平頭的學員率先開口。他正坐在書桌前，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外文的大部頭書，抬頭看向華雄，眼神平靜，聲音洪亮，帶着一種長期發號施令形成的自然氣場。他穿着海軍的白色短袖夏常服，肩章上是上等兵軍銜，但臂章顯示他來自某個著名的海軍陸戰旅。
“嗯，華雄，指揮信息系統工程。” 華雄簡單自我介紹，將背囊放在門邊空着的下鋪——那是他的位置，對面是那個海軍。
“陳海，同專業，原海軍陸戰隊‘蛟龍’突擊隊的。” 黑大個站起身，走過來主動伸出手。他個子比華雄還高半頭，手掌寬厚粗糙，布滿老繭，握手力道很足。華雄能感覺到對方手上傳來的、屬於長期高強度兩棲作戰訓練的力量。
“華雄，陸軍，普通野戰部隊出身。” 華雄與他握了握，力道不遑多讓。陳海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隨即化爲更濃厚的興趣。
“普通野戰部隊？能保送來這兒，可一點都不普通。” 靠門那邊的上鋪，傳來一個略顯清冷的聲音。華雄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削、戴着黑框眼鏡、面容斯文卻眼神異常銳利的學員，正盤腿坐在上鋪的床沿，手裏擺弄着一台看起來就很高端的、外殼被拆開一半的筆記本電腦，手指靈活地撥弄着裏面的元件。他穿着空軍的藍色夏常服，肩章同樣是上等兵，臂章來自某個技術含量極高的空軍雷達或電子對抗部隊。
“林銳，也是指揮信息系統工程。以前在空軍‘藍盾’電子對抗旅鼓搗信號。” 林銳推了推眼鏡，目光透過鏡片落在華雄身上，仿佛在掃描什麼精密儀器，“你的檔案，我大概猜得到。邊境實戰立功，冰河救人，還能把家裏拆遷那攤子爛事捅破天，最後踩着線體能康復，擠進保送名單……每一步都險到極致，也準到極致。有意思。”
華雄心中微凜。這個林銳，語氣平淡，但幾句話就點出了他過往的關鍵節點，甚至提到了“家裏拆遷”這種相對內部的事情，顯然不是隨口說說，而是做過功課，或者有着特殊的信息渠道。這種敏銳的情報搜集和分析能力，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過獎。運氣而已。” 華雄不動聲色。
“運氣？” 林銳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不再多說，低頭繼續擺弄他的電腦，嘴裏低聲嘀咕着什麼“信號冗餘”、“底層協議”之類的術語。
最後一位室友從衛生間走出來，一邊用毛巾擦着溼漉漉的短發。他個頭中等，但身形極爲勻稱結實，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動作間帶着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協調與敏捷。他穿着陸軍的叢林迷彩作訓服（還沒來得及換），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肌肉。臉上有一道淡淡的、從眉骨斜劃到耳際的淺疤，給他原本英挺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悍勇之氣。
“沈鋼，陸軍，特種作戰學院直保，也是指揮信息系統工程。” 他擦着頭，看向華雄，眼神明亮而直接，帶着特種兵特有的那種穿透力，“剛才在樓下公告欄看到本屆保送學員的簡要履歷公示。華雄，一等功，見義勇爲，還有……疑似參與過邊境實戰清除任務？雖然檔案語焉不詳，但有些痕跡抹不掉。” 他走到華雄對面的下鋪（陳海的上鋪）坐下，將毛巾搭在椅背上，“我看過你預選考核‘獵狐行動’的部分復盤推演記錄，在石林帶傷反打那一段，思路很刁，不是常規偵察兵的路子。練過？”
沈鋼的話更直接，幾乎戳破了那層窗戶紙。華雄感覺到，這個沈鋼不僅有着頂尖特種兵的素質，觀察力和直覺也極其可怕。他提到的“復盤推演記錄”顯然是內部資料，他能看到，說明背景也不簡單。
“在集訓隊跟教官學過一些。” 華雄避重就輕。面對這三個顯然都是各自領域拔尖人物的室友，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如同面對高山峻嶺般的壓力。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海軍陸戰隊的突擊精英，空軍電子對抗的技術尖子，陸軍特種作戰的實戰專家……每一個的履歷拿出來，恐怕都不比他遜色多少，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爲專精和耀眼。
“都別站着了，收拾東西吧。一會兒還得去隊部開會，領訓練計劃。” 陳海似乎是個直腸子，打破了有些微妙的氛圍，轉身回去繼續看他的書，書名是英文的《Advanced Network Centric Warfare》（高級網絡中心戰）。
華雄也開始整理自己的床鋪和物品。軍校的內務要求極高，他仔細地將被褥疊成標準的豆腐塊，將衣物按規範擺放進衣櫃，書籍和文具整齊地碼放在書桌上。整個過程一絲不苟，動作流暢，帶着部隊養成的深刻烙印。
其他三人也在各自忙碌。陳海的書桌上除了那本英文原著，還擺着幾本關於聯合作戰指揮、兩棲作戰理論的書籍，甚至還有一本《海事國際法》概要。林銳的桌子上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兩台筆記本電腦（一台剛才在拆），一堆華雄叫不出名字的電子元件、電路板、測試儀器，還有幾本厚如磚頭的《數字信號處理》、《信息論基礎》、《密碼學原理》，書頁間夾滿了便籤。沈鋼的桌面相對簡潔，除了軍校發的教材，就是幾本關於外軍特種部隊戰例、極限生存、心理學方面的書，牆上貼着一張他自己手繪的、極其精細的某邊境地區等高線地形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了各種符號。
看着這三個風格迥異卻同樣強悍的室友和他們的“領地”，華雄心中那點因爲順利入學和身體康復而產生的、微微的輕鬆與期待，迅速被一種沉甸甸的緊迫感取代。
天下英雄，果然如過江之鯽！
他曾經以爲，自己憑着兩世爲“兵”的經驗、生死邊緣的淬煉、以及不屈的意志，足以在新的領域闖出一片天。但現在看來，能進入這所頂尖軍校、這個王牌專業的，哪一個不是身懷絕技、心志如鐵？陳海的聯合作戰視野和林銳的技術深度，是他目前所欠缺的；沈鋼那種從血火中淬煉出的極致實戰嗅覺和特種作戰思維，也與他前世的經驗既有重疊又有不同。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如此年輕，就已經站在了這樣的高度，未來四年在國防科大這種精英匯聚、資源傾斜的環境裏，他們的進步速度會何等恐怖？
壓力，如同無形的水銀，從四面八方悄然滲透進來。這不是來自上級的訓斥或任務的艱難，而是源於同輩中頂尖者帶來的、全方位的競爭與比較。在這裏，過去的一切榮譽，都只是入場券。真正的較量，從現在才開始。
“怎麼，有壓力了？” 沈鋼似乎察覺到華雄瞬間的沉默，一邊將一把保養得鋥亮的軍用匕首收回抽屜，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
華雄將最後一件常服掛進衣櫃，轉過身，臉上已經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壓力肯定有。不過，有壓力是好事。”
“哦？” 林銳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鏡片後的眼睛閃了閃，“怎麼說？”
“以前在野戰部隊，覺得偵察兵就是天之驕子；在集訓隊，以爲摸到了一點特種作戰的門檻就是高手。” 華雄緩緩說道，目光掃過三位室友，“到了這兒才知道，山外有山。聯合作戰、信息對抗、戰略支援……這些以前只是聽說或者淺嚐輒止的東西，才是未來戰爭的核心。跟各位比起來，我要補的課太多了。”
他語氣誠懇，沒有半點虛僞的自謙或怯懦，而是在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這種態度，讓陳海點了點頭，林銳挑了挑眉，沈鋼則露出了一絲欣賞的神色。
“能認識到差距，就不算晚。” 陳海合上書，聲音洪亮，“咱們這個專業，說白了，就是未來戰場上的‘大腦’和‘神經’。不懂聯合作戰，你設計的系統怎麼協同三軍？不懂技術底層，你怎麼保證信息鏈路不被敵人掐斷或篡改？沒有實戰思維，你搞出來的東西上了戰場是不是花架子？” 他拍了拍桌上的書，“這些東西，課本教基礎，但真正的門道，得靠自己鑽，也得靠……互相碰撞。”
“陳大個說得對。” 林銳接口，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調出一份復雜的網絡拓撲圖，“信息系統的對抗，早就不只是代碼和防火牆了。它涉及到心理學、博弈論、甚至國際政治。一個人悶頭搞，搞不出來名堂。咱們四個，正好湊一桌——陳海懂戰場需求和聯合指揮，沈鋼懂一線實戰和極限條件，華雄你……有詭異的實戰應變能力和在底層部隊摸爬滾過的經驗，至於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電腦和一堆元件，“勉強算懂點技術實現。以後課程項目、推演作業、甚至畢業設計，說不定可以互補。”
沈鋼也笑了笑，那道疤讓他笑起來有點野性：“我沒那麼多大道理。反正，訓練場上別掉隊，戰術推演別犯渾，真要有機會搞實戰對抗……別拖後腿就行。” 這話聽起來不客氣，但在特種兵的語言體系裏，這已經算是初步的認可和邀約。
華雄看着這三位初次見面、卻已然隱隱流露出結成某種“學習戰鬥小組”意向的室友，心中那沉甸甸的壓力，忽然轉化成了一股強烈的動力和隱隱的興奮。
是啊，壓力巨大，前路艱深。但這裏，不也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嗎？與最優秀的人爲伍，在最高的平台上學習，直面未來戰爭最核心的挑戰！過去的一切，無論是榮耀還是傷痛，都只是墊腳石。真正的攀登，現在才開始。
“不會拖後腿的。” 華雄看着三位室友，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訓練場，推演室，甚至未來的實戰對抗，我都會全力以赴。至於互補合作……求之不得。”
話音剛落，宿舍樓道裏響起了清脆的哨聲，緊接着是值班員洪亮的聲音：“指揮信息系統工程三隊，全體學員，樓下集合！準備去隊部開會！”
四人神色一肅，幾乎同時起身，快速整理了一下着裝，檢查風紀扣，然後魚貫而出，融入樓道裏迅速匯集的學員人流中。
腳步聲鏗鏘，年輕的面孔上寫滿堅毅與渴望。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投射在略顯斑駁的牆壁上。
307室的門輕輕關上。室內，四張書桌上，不同的書籍、器材、地圖靜靜陳列，仿佛預示着未來四年，這裏將發生無數場沒有硝煙卻同樣激烈的頭腦風暴、理念碰撞與協同攻堅。
華雄跟在室友身後，走下樓梯。右腿邁動間，充滿力量，毫無滯澀。
壓力如山，卻也讓人血脈賁張。
龍虎匯聚，風雲將起。
在這所承載着共和國未來戰爭智慧的頂尖學府裏，屬於華雄和他的戰友們的新篇章，剛剛掀開第一頁。
（第十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