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開封。
蘇軾回到京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進宮面聖。
福寧殿裏,趙明正在看一幅地圖——是大宋全境鹽場分布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着產量、官員、監督人選。
“臣蘇軾,參見陛下。”蘇軾跪拜。
“子瞻回來了。”趙明抬頭,笑容溫和,“起來說話。江南一行,辛苦了。”
“臣分內之事。”
趙明走到他面前,仔細打量:“瘦了,也黑了。江南溼熱,不好受吧?”
“尚可。”蘇軾道,“倒是那些灶戶、纖夫,常年在那樣的環境勞作,才是真苦。”
趙明點頭:“所以朕要改。不止鹽政,漕運、絲綢、茶葉,都要改。但改革需要人,需要像你這樣敢做事、能做事的人。”
他轉身,從御案上拿起一份詔書:“翰林學士承旨,正三品,掌制誥、詔令。朕給你這個位置,不是讓你寫錦繡文章,是要你替朕起草改革詔令,推行新政。”
蘇軾心中一凜。翰林學士承旨,天子近臣,歷來是宰輔的搖籃。
“臣……恐難勝任。”
“你能。”趙明看着他,“江南的事,你辦得很好。既有霹靂手段,又有菩薩心腸。朕需要這樣的人。”
他頓了頓:“不過,京城的局勢,比江南復雜。新舊黨爭未平,宗室勢力又起。你在這個位置,會面臨很多壓力。”
蘇軾正色道:“臣既食君祿,自當爲君分憂。”
“好。”趙明滿意,“你先回家休息三日。三日後,來翰林院上任。第一件事——起草《鹽政新法詔》,將江南經驗推行全國。”
“臣遵旨。”
蘇軾告退後,趙明重新看向地圖。
他手指點在一個位置:揚州。
兩淮鹽運使司所在地,也是鹽政改革最難啃的骨頭。
那裏,有最大的鹽商,有最頑固的官員,還有……最深的利益網。
“顧震。”他喚道。
皇城司提舉從陰影中走出:“陛下。”
“揚州那邊,查得如何?”
“已有進展。”顧震稟報,“揚州鹽商總會會長錢四海,與前任鹽運使勾結,虛報損耗,倒賣鹽引,十年間貪墨超過百萬貫。新任鹽運使張汝舟,是端王舉薦的人。”
“趙佶舉薦的?”趙明挑眉。
“是。張汝舟原是端王府文學,精通算學。端王將他推薦給曾尚書,曾尚書考察後,認爲可用。”
趙明沉思:“這個張汝舟,爲人如何?”
“表面清廉,家無餘財。但……”顧震遲疑,“他女兒上月出嫁,嫁妝價值三萬貫。錢從何來,還在查。”
三萬貫,一個鹽運使十年俸祿的總和。
“繼續查。”趙明冷聲道,“若真有問題,不管誰舉薦的,一律嚴辦。”
“是。”
顧震退下。
趙明看着地圖上的揚州,眼中閃過寒光。
改革,就是動別人的奶酪。
動了,就會有人反撲。
他已經準備好了。
九月二十三,翰林院。
蘇軾走進這座百年官署時,感受到的不僅是書香,還有一種壓抑的氣氛。
翰林學士們分坐兩列,左側是舊黨出身的“老翰林”,右側是新黨提拔的“新翰林”。中間,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鴻溝。
“蘇學士來了。”一位白發老學士起身,是翰林學士承旨的前任,已致仕又被返聘的範鎮,“老朽範鎮,暫代承旨之職。今日起,就交給你了。”
蘇軾躬身:“範公德高望重,晚輩還需多請教。”
範鎮擺手:“老了,不中用了。如今是新法的天下,你們年輕人,好好幹。”
話裏有話。
蘇軾假裝沒聽出來,走到主位坐下。
案上堆滿了待起草的詔令:封賞功臣的、罷黜官員的、推行新法的……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是《鹽政新法詔》草案,已經有人擬好了初稿。
一看內容,眉頭就皺起來了。
草案寫得冠冕堂皇,但關鍵條款含糊不清。比如“灶戶持股”,只提“酌情給予”,沒提具體比例。比如“官督商辦”,只說要“加強監督”,沒說明如何監督。
這樣的詔令發下去,到了地方,還不是官員想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他提起筆,開始修改。
剛改了幾行,一個年輕翰林忍不住開口:“蘇學士,這草案是曾尚書親自審過的,您這樣改……怕是不妥。”
蘇軾抬頭看他:“你叫什麼名字?”
“下官李格非。”
“李清照的父親?”蘇軾想起那個才女。
李格非一怔:“正是。”
“好。”蘇軾點頭,“你過來看。這條‘灶戶持股,酌情給予’,酌情是多少?一兩成?還是三五成?沒說清楚。到了地方,官員說‘本官酌情給你一成’,灶戶能說什麼?”
李格非語塞。
“還有這條‘官督商辦,加強監督’。誰監督?怎麼監督?監督不力怎麼辦?全沒寫。”蘇軾放下筆,“這樣的詔令,發下去等於沒發。”
範鎮咳嗽一聲:“子瞻啊,朝中事,講究個平衡。寫得太細,容易得罪人。”
“不得罪人,就得罪百姓。”蘇軾直視他,“範公,您也在地方做過官。灶戶之苦,您沒見過嗎?”
範鎮沉默了。
他想起四十年前,在蜀中任知縣時,看到的鹽場景象。那些灶戶,雙手潰爛,衣不蔽體,卻連飯都吃不飽。
“你改吧。”良久,他嘆息,“出了事,老朽陪你擔着。”
蘇軾拱手:“謝範公。”
他繼續修改,將模糊的條款一一細化。
灶戶持股,明確爲“不低於四成”。
官督商辦,明確監督機構爲“鹽政司”,直屬戶部。
貪墨懲處,明確“貪一貫以上,革職;百貫以上,流放;千貫以上,斬”。
寫完後,他讓李格非謄抄三份。
一份送宮中御批,一份送戶部備案,一份翰林院存檔。
李格非抄着抄着,手開始抖。
這麼嚴厲的條款,真要發下去,得掀起多大風浪?
九月二十五,揚州。
鹽運使司衙門後堂,鹽商總會會長錢四海,正和新任鹽運使張汝舟密談。
桌上攤着一份密報,是京城傳來的《鹽政新法詔》最終稿。
“四成?灶戶要占四成?”錢四海臉色鐵青,“張大人,這要是真推行,咱們還賺什麼?”
張汝舟五十來歲,面容清癯,一副讀書人模樣。他慢條斯理地品着茶:“急什麼?詔令是詔令,執行是執行。揚州離京城千裏,天高皇帝遠。”
“可這次不一樣。”錢四海壓低聲音,“朝廷派了宗室監督,已經到揚州了。爲首的叫趙令穰,是端王的人。”
“端王的人?”張汝舟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那更好了。”
“好?好什麼?”
“自己人,更好說話。”張汝舟放下茶盞,“這樣,你先按新法報賬。灶戶那四成,先給他們。但鹽價……可以適當提高。”
錢四海一愣:“提價?朝廷允許嗎?”
“新法只規定了灶戶分成,沒規定鹽價。”張汝舟笑了,“鹽價漲了,朝廷的鹽課按比例收,也會漲。朝廷有錢收,就不會管太多。”
他頓了頓:“至於百姓買鹽貴了……那是市場規律,與朝廷何幹?”
錢四海恍然大悟:“高明!還是張大人高明!”
“還有,”張汝舟補充,“宗室監督那邊,你準備一份‘心意’。不用多,每人一千貫。他們剛出來做事,缺錢。”
“一千貫?會不會太少?”
“第一次,太多反而嚇着他們。”張汝舟道,“細水長流。”
錢四海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兩人又密談許久,錢四海才告辭。
他走後,張汝舟走到窗邊,看着衙門外熙攘的街道。
揚州,江南第一繁華地。
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沾着鹽的味道。
也沾着,血的味道。
九月二十八,開封。
《鹽政新法詔》正式頒布,傳檄天下。
朝中反應各異。
新黨歡呼,認爲這是改革的重大勝利。
舊黨沉默,但也沒公開反對——畢竟蘇軾是舊黨出身,他起草的詔令,他們不好說什麼。
宗室則興奮,監督鹽政的權力,讓他們看到了上升通道。
只有一個人,在暗中冷笑。
端王府,書房。
趙佶看着詔令副本,手指在“灶戶持股不低於四成”那行字上敲了敲。
“蘇軾……蘇子瞻。”他喃喃,“你倒是敢寫。”
孫季昌在旁低聲道:“王爺,這麼一來,咱們在揚州的安排……”
“不影響。”趙佶搖頭,“張汝舟會處理好的。倒是蘇軾,得想辦法……拉攏,或者,打壓。”
“拉攏恐怕難。”孫季昌道,“蘇軾此人,清高孤傲,不結黨,不營私。當年王安石變法,他是反對的。如今陛下改革,他倒支持了。但支持的是改革本身,不是支持某個人。”
“那就打壓。”趙佶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找他的錯處。文章、言論、交往……總有能挑刺的地方。”
“屬下明白。”
孫季昌正要退下,趙佶又叫住他:“等等。揚州那邊,讓趙令穰他們……收斂點。第一次做事,別太出格。”
“是。”
孫季昌退下後,趙佶走到書案前,攤開宣紙。
他要畫一幅畫,一幅關於鹽場的畫。
畫中,灶戶們在煮鹽,汗流浹背。遠處,鹽商在數錢,笑容滿面。更遠處,官員在飲酒作樂,醉生夢死。
畫名,他想了想,提筆寫下:
《煮海圖》
煮海爲鹽,鹽養天下。
可天下,真的被養好了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要在這場變革中,抓住機會。
一步步,走到那個最高的位置。
十月初三,揚州鹽場。
趙令穰看着錢四海送來的“心意”——一張一千貫的銀票,還有一盒揚州特產。
他臉色變了又變。
一千貫,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
但他想起趙佶的囑咐:收斂點,別太出格。
“錢會長,這……不合規矩。”他推辭。
錢四海笑道:“趙監督別誤會,這不是賄賂,是‘車馬費’。您大老遠從京城來,一路辛苦,這點心意,應該的。”
“可這也太多了……”
“不多不多。”錢四海壓低聲音,“張大人說了,以後每月都有。只要鹽場賬目‘合規’,這些都是小意思。”
每月一千貫!
趙令穰心跳加速。
他在京城,一年俸祿才二百四十貫。這一下,就是五年的俸祿!
“那……那我就收下了。”他終於接過銀票,手微微顫抖。
錢四海笑容更盛:“這就對了。以後揚州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趙監督盡管開口。”
送走錢四海,趙令穰看着手中的銀票,又看了看窗外勞作的灶戶。
那些灶戶,一個月的工錢,不過幾貫。
這一千貫,夠他們幹一輩子。
他忽然感到一陣羞愧。
但很快,羞愧被興奮取代。
有錢了!終於有錢了!
可以買宅子,買馬車,買一切想要的東西!
他將銀票小心收好,然後拿起賬冊。
賬冊上,鹽價提高了兩成。
按照新法,灶戶能分到四成利潤。鹽價提高,利潤增加,灶戶分的錢也多了。
看似皆大歡喜。
但買鹽的百姓呢?
趙令穰搖搖頭,不去想。
他只是一個監督,管不了那麼多。
窗外,秋陽正好。
揚州城的繁華,才剛剛開始。
而千裏之外的開封,皇城司的密探,已經將揚州的情報,送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