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別枝同以往的裝扮有些不同。
他穿了一身淺灰色的棒球服,帶着鴨舌帽和口罩,標志性的發尾藏在帽子裏,根本看不清樣貌。
可秦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再接着,秦沖看見鬱別枝手裏的帆布兜。
他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鬱老師……”秦沖大夢方醒,看懂眼前人並非夢境。他站起來垂着頭,已經準備好被拒絕自己的心意。
可鬱別枝永遠是他生命裏的意外。
“雖然我很努力地在吃,不過還是剩了好多。”聲音從口罩裏悶悶地傳出來,“下次的話,要三分之一米飯和菜就夠了。”
“哦哦!”
秦沖化成死灰的心復跳動,餘燼重燃。
——鬱老師不但沒有拒絕他,還提了以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把剩下的喂流浪貓嗎?”鬱別枝說出了此行的來意。
“當然可以。”秦沖忙道。
他找了同事代班幫忙,跟着鬱別枝去醫學院實驗室的後樓喂貓,那些平時敏感機警不給人碰的流浪動物——嗅到鬱別枝的氣味便乖覺地自動走過來,溫順地在他腳下翻開肚皮。
看樣子,鬱老師有這個習慣已經很久。
秦沖愣愣地盯着對方看。
這樣打扮的鬱老師同學校裏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沒什麼兩樣。
鬱老師本就很年輕,他是學校裏前途最光明的青年才俊。
鬱別枝矮身摸了摸貓咪,聽着對方發出的呼嚕聲心情也變得愜意,他轉身想跟秦沖說些什麼,卻見他眼神直勾勾的,竟有些嚇人了。
“在看什麼?”鬱老師藏起詫異,開口提醒。
秦沖回過神,瞬間給自己找到借口。
“我有點沒想到——我以爲鬱老師會是那種只喂貓咪吃貓糧的人——跟我們鄉下人養寵物不一樣的。”
鬱別枝被他逗笑,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我自己養一只小動物的話,倒是會嚴格計算每種營養的攝入。”
“不過他們是流浪動物啊——如果被養刁的話,以後怎麼活下去?”
話落在秦沖的耳朵裏。
我已經被你養刁了。
他想。
善良的人果然無論哪一個部分都閃着光,鬱別枝溫和體貼、博學多才,連小動物都那麼愛護。
秦沖想,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愛上鬱別枝都不奇怪。
那麼自己的愛,也是理所應當。
鬱老師默許了秦沖送午餐的行爲,偶爾還會留他一起在辦公室用餐。
此時秦沖心裏對那份工資的期待已經遠遠降低,他知道,倘若工資真的被討要回來,他就沒有正當的理由賴在鬱老師身邊。
他夢境般的現狀,會被敲散。
然而那一天還是到來了。
是鬱別枝親自帶着他們八個人,在已經廢棄的酒吧裏,挨個與對方籤下了和解協議。到手的工資遠比正常數額要多,前老板有多面如鍋底,他那些兄弟們,就有多興高采烈。
“沖哥!還是你有本事——這律師你哪找來的?”那年才十六歲的小武大大咧咧把手往鬱別枝的身上搭,被秦沖驚恐地擋住。
“去去去。”他把人推開,生怕沒輕沒重的莽漢嚇着了鬱老師。
“人家是南川大學的老師,是你們隨便碰的?”秦沖凶巴巴地教訓。
鬱別枝忍俊不禁,糾正他:“沒有那麼金貴。”
可他在秦沖的眼裏,就是無價珍寶。
旁人碰一下,他心痛半天;若是再看兩眼,他恨不得把對方的眼睛給挖了。
拿着失而復得的工資,秦沖拒絕了兄弟們喝兩杯的要求。
他嘴上說着天色太晚要送鬱老師回教師宿舍,實際上步子拖得比烏龜還慢,把天上的月亮都快熬下班。
整個過程鬱別枝始終不曾催促。
秦沖幾次偷眼打量鬱別枝,藏在心裏的情愫再也壓抑不住,破土而出。
“鬱老師,其實我想……”
“好啦。”鬱別枝輕笑着,善解人意的他卻完全曲解了秦沖的心意,他還以爲面前的小保安是因爲自己免費替他打了場小官司——而心裏壓力大呢。
“你要是實在心裏過意不去,不如再請我吃頓飯吧。”
鬱別枝的純粹澄澈,使得秦沖那些晦暗齷齪的心思相形見絀。
面對這樣好的一個人,他怎麼敢一而再再而三得寸進尺?
“好、好啊。”秦沖連忙藏起自己的心思,尷尬地摸着頭到處看,“請您吃多少頓飯都沒有問題。”
他想讓鬱別枝了解自己更多,也想讓對方走進自己的生活。
凌晨兩點的城市,恐怕只有街邊的大排檔還在營業。
但顧客仍舊寥寥,也算清淨。
秦沖打車帶鬱別枝去了自己喜歡的排擋,一頓燒烤的價格對於他來說過於奢侈,往常也只是兄弟們有了喜事,才會來慶祝一兩次。
這已經是他能夠想到的最美味的食物。
只是不知道,鬱別枝會不會嫌棄。
秦沖在心裏把鬱別枝捧得極高,似乎他該是個餐風飲露般的畫中仙人,用街邊這點炭火來污染他,實在罪孽深重。
秦沖的心始終懸着,直到他看見鬱別枝在長條馬凳上坐下。
臉上非但沒有露出一點嫌棄的神情,反而有些興奮。
“你知道嗎?”鬱別枝邊在菜單上勾勒自己想要的食物,邊對秦沖說,“小時候家教嚴,爸爸媽媽從來不讓我吃街上的東西。”
“可能是越得不到越想要吧。”
“後來我離家讀書,終於他們再也管不到我了——我吃了整整一個月的街邊攤,重油重辣,胃穿孔在醫院躺了兩星期。”
“後來啊,我就明白,爸爸媽媽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他身上能夠同時出現遠隔雲端的仙人態——以及貼近秦沖的凡俗姿,那種奇異的矛盾感令秦沖欲罷不能。
越得不到便越想要。
他又何嚐不是。
“您真厲害。”秦沖發自肺腑地稱贊。
“才二十五歲,就能打那麼多厲害的官司,還能到南川大學當老師。”
“你也很厲害啊。”鬱別枝的稱贊同樣真心,“你十幾歲就離開家外出闖蕩,換成我還每天賴在媽媽身邊挑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