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內的日子,因着那場敞軒論症,悄然發生了變化。林薇不再是那個僅因容貌或賢妃青睞而被側目的“新晉女醫士”,她的醫術與見解,真正開始被一部分同僚所正視。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周正陽一系雖暫未再有明面動作,但那壓抑的暗流,卻愈發明顯。林薇深知,平靜之下,往往醞釀着更大的波瀾。
這夜,月隱星稀,署內值夜寂靜。林薇正在燈下整理日間隨蘇逸辰巡查御藥房的心得筆記,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壓低的、惶急的交談聲,由遠及近,直奔醫官直房區域而來。
“快!快請太醫!是浣衣局的張嬤嬤!突然昏死過去了!”一個帶着哭腔的宮女聲音在廊下響起,驚破了夜的寧靜。
林薇擱下筆,蹙眉傾聽。值夜的劉太醫似乎已被驚動,傳來了開門和詢問聲。但緊接着,是那宮女更顯焦急的回復:“劉太醫,張嬤嬤她……她口吐白沫,手腳抽搐,樣子嚇人得很!求您快去看看吧!”
林薇心念微動。口吐白沫,手腳抽搐?這症狀……她起身,推開房門。只見廊下燈籠光影搖曳,劉太醫提着藥箱,面帶難色,他身後跟着的小內侍正與一個滿面淚痕的小宮女拉扯。
“不是老夫推脫,”劉太醫捻着胡須,語氣帶着遲疑,“只是這浣衣局……夜深人靜,老夫前去,恐有不便。再者,抽搐之症,成因復雜,若是……若是惡疾,沾染了豈不……” 他話語未盡,意思卻很明顯,不願深夜前往偏僻的浣衣局,也怕是什麼傳染病。
那小宮女聞言,哭得更凶:“太醫!求求您!張嬤嬤平日待我們極好,她不能有事啊!”
林薇見狀,不再猶豫,走上前去:“劉太醫,下官願往一探。”
劉太醫和那小宮女同時轉頭看她。劉太醫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隨即又染上幾分復雜神色:“林醫士?你……你去?”他打量了一下林薇單薄的身形和絕色的容貌,欲言又止,“那地方偏僻,你一人前去,只怕……”
“無妨。”林薇語氣平靜,轉身回房拿起自己的藥箱,“病患危急,顧不得許多。請這位姐姐帶路。”她對那小宮女說道。
小宮女如同抓到救命稻草,連連磕頭:“多謝醫士!多謝醫士!”
林薇對劉太醫微一頷首,便跟着小宮女快步走入夜色中。劉太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搖了搖頭,低聲嘟囔了一句:“到底是年輕,不知深淺……”
浣衣局位於宮城西北角,遠離各宮主殿,一路行去,燈火稀疏,愈發僻靜。夜風穿過空蕩的宮巷,帶着溼冷的寒意。小宮女提着燈籠,腳步踉蹌,不時低聲抽噎。林薇緊跟其後,心中警惕,右手悄悄探入袖中,握住了幾枚淬了麻藥的銀針以防萬一。
終於到了一處低矮的院落前,空氣中彌漫着皂角和潮溼的氣息。院內一間大通鋪裏,此刻正亂作一團,幾個年長的宮女圍在炕邊,手足無措。炕上,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嬤嬤蜷縮着,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嘴角殘留着白沫,四肢不時劇烈地抽搐一下,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讓開,太醫來了!”小宮女帶着哭音喊道。
宮女們慌忙讓開一條路,看到來的是一位如此年輕美貌的女醫士,都愣了一下,眼中滿是懷疑。
林薇無暇他顧,快步上前,蹲下身檢查。她先探頸動脈,搏動急速而紊亂;翻開眼皮,瞳孔略有散大;嗅了嗅其口鼻氣息,除了一絲酸腐氣,並無特殊異味。她迅速取出銀針,刺入其人中、內關、涌泉等穴,運針如飛,試圖鎮驚開竅。
幾針下去,老嬤嬤的抽搐略有減緩,但並未停止。林薇眉頭緊鎖,這症狀,極似癲癇大發作,但發作得如此突然劇烈,且發生在一位平日無此舊疾的老人身上,未免蹊蹺。
“張嬤嬤近日可有何不適?飲食可有異常?可曾與人爭執或受驚嚇?”林薇一邊繼續行針,一邊快速詢問周圍的宮女。
宮女們七嘴八舌:
“沒有啊,張嬤嬤身子一向硬朗,就是今日有些懶懶的,說頭暈。”
“晚飯是和咱們一起吃的,一樣的粥和鹹菜!”
“爭執……沒有吧?就是下午王管事來催繳衣物,語氣重了些,張嬤嬤回來生了一會兒悶氣……”
王管事?林薇心中一動。但她不動聲色,繼續檢查。當她的手指無意間觸到張嬤嬤的右手腕時,感覺其袖口內似乎藏有硬物。她輕輕掀開袖口,只見老人幹瘦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銀鐲子,但鐲子內側,似乎沾染了些許暗黃色的粉末。
林薇用指甲極小心的刮下一點粉末,湊近鼻尖細聞——一股極淡的、帶着苦杏仁味的異樣氣息傳來!她的心猛地一沉!苦杏仁味……是氰化物?還是其他含有氰苷的植物毒素?這個時代,怎麼會……
她強壓心中驚駭,面上依舊鎮定,取出隨身攜帶的甘草綠豆粉(她自制的通用解毒散),用溫水化開,小心撬開張嬤嬤的牙關,一點點灌服下去。同時,她加重手法,針刺十宣穴放血,並持續按摩其四肢,促進循環。
“去打盆溫水來,再找些新鮮牛奶或者蛋清!快!”林薇對身旁宮女吩咐,語氣不容置疑。
宮女們被她冷靜的氣場所懾,連忙照辦。
溫水端來,林薇用布巾蘸溼,仔細爲張嬤嬤擦拭嘴角和皮膚。牛奶也很快找來,她再次設法給張嬤嬤灌下一些,以期吸附可能殘留的毒素。
經過近半個時辰的緊急救治,張嬤嬤的抽搐終於漸漸平息,青紫的臉色也緩和了一些,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變得平穩綿長了些。
林薇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她站起身,對圍觀的宮女們道:“暫時無性命之憂了,但需嚴密觀察。今夜需有人輪流看護,若再抽搐或嘔吐,立刻來太醫署尋我。這是安神定驚的方子,速去御藥房取藥煎服。”她快速寫下一張以鎮驚熄風、解毒護心爲主的方子,交給那個帶路的小宮女。
宮女們千恩萬謝。
林薇收拾好藥箱,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張嬤嬤那只銀鐲子,以及她枕邊一件未來得及漿洗、看似屬於某位低階妃嬪的舊衣,衣袖上沾着幾點不易察覺的暗紅色痕跡,似朱砂,又似幹涸的血跡。
她沒有聲張,只對宮女們道:“嬤嬤醒來前,她身邊之物,切勿移動。”說罷,便提着藥箱,轉身走入夜色中。
回太醫署的路上,夜風更冷。林薇心緒難平。張嬤嬤中毒,絕非偶然。那苦杏仁味粉末,那件沾有可疑痕跡的宮衣,還有那個下午來過的王管事……這深宮之中,一件看似普通的急症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陰謀?是針對那個低階妃嬪?還是借這浣衣局老嬤嬤之手行事?自己今夜貿然前來,是恰逢其會,還是……已不知不覺踏入了某個陷阱?
她抬頭望了望巍峨宮牆上那輪被薄雲遮掩的冷月,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這太醫署,這宮廷,果然步步驚心。
剛回到值房門口,卻見蘇逸辰提着燈籠站在那裏,面帶憂色。
“林師妹,你回來了?方才聽聞你去浣衣局診治急症,可還順利?沒遇到什麼麻煩吧?”他語氣關切。
林薇心中一暖,旋即又是一凜。蘇逸辰消息如此靈通?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微微屈膝:“有勞師兄掛心,病患已暫時脫險。只是症候有些蹊蹺,下官還需仔細想想。”
蘇逸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從她平靜的臉上看出什麼,最終只是溫和道:“無事便好。夜深了,師妹早些歇息。若有難處,定要告知於我。”
“謝師兄。”林薇目送蘇逸辰離去,才推開房門。
屋內,油燈如豆。她坐在桌前,攤開紙筆,卻久久未能落墨。腕間的醫仙鈴,今夜異常安靜。張嬤嬤袖口的粉末,枕邊的宮衣……像兩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頭。
她知道,自己可能觸碰到了這深宮最陰暗角落的一角。是明哲保身,裝作不知?還是……
她輕輕摩挲着袖中那枚溫潤的玉佩,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既然避無可避,那便唯有查個水落石出。否則,下一個莫名倒下的,不知會是誰。
夜色,愈發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