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蓮池,帶着水汽和隱約的血腥味。
蘇清絕那句“換個下法”落地,聽雨軒外的空氣幾乎凝滯。廊下風燈搖曳,將衆人臉上的驚疑不定照得忽明忽暗。
趙懷遠第一個打破沉默:“蘇公子,府上出了人命,這宴……怕是不宜再繼續了吧?”
他說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溫涼。
雷震山握着刀柄的手緊了緊,沉聲道:“趙大人說得是。下毒之人就在府中,誰知道下一個目標是誰?依我看,不如報官,讓衙門的人來處理。”
“報官?”張少爺從椅子上彈起來,聲音尖利,“報什麼官?衙門的人來了,咱們還能走嗎?誰知道那下毒的瘋子會不會連咱們一起……”
他話說到一半,對上蘇清絕平靜的眼神,頓時噤聲。
蘇清絕倚在椅背上,臉色在燭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雷總鏢頭說得有理。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溫涼:“溫大夫方才說,下毒之人還在府中。若此刻報官,衙門的人一來,動靜大了,打草驚蛇,反倒讓凶手有了防備,甚至可能趁機逃脫。”
溫涼執扇而立,聞言微微一笑:“蘇公子思慮周全。”
“所以,”蘇清絕接着道,“不如我們先將此事壓下,暗中查探。待揪出真凶,再交官府不遲。”
趙懷遠皺眉:“這……不合規矩吧?人命關天,豈能私了?”
“趙大人是知府,自然最重規矩。”蘇清絕語氣依舊溫和,話裏卻藏着鋒芒,“只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爲了守規矩而放走真凶,豈不是本末倒置?”
趙懷遠被他噎了一句,臉色有些難看,卻不好發作。
雷震山倒是爽快:“蘇公子說得在理!那依公子之見,該如何查?”
蘇清絕看向溫涼:“溫大夫既認得此毒,想必對用毒之道頗有心得。不如,就請溫大夫主查此事?”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溫涼身上。
溫涼搖扇的手停了停,隨即展顏一笑:“蘇公子抬舉了。在下不過略通醫理,查案之事,實非所長。”
“溫大夫過謙了。”蘇清絕道,“方才驗屍,你一眼便看出是‘朱砂淚’,還能說出此毒二十年前的舊事。這份見識,在場諸位,無人能及。”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況且,溫大夫是客,與府中之人無甚瓜葛,查起案來,反倒更公正些。”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
溫涼合扇拱手:“既如此,在下便勉力一試。只是需要蘇公子行個方便。”
“溫大夫請說。”
“第一,府中所有人等,無論主仆,從現在起不得離府。”溫涼道,“第二,我要查看今夜所有進出過廚房、以及接觸過酒水菜肴之人。第三——”
他的目光掃過席間衆人:“在座諸位,恐怕也要暫留府中,配合查問。”
張少爺第一個跳起來:“憑什麼?!我們又沒殺人!”
“張賢弟稍安勿躁。”蘇清絕安撫道,“溫大夫說得有理。凶手既然能在府中下毒,說不定就在我們中間。此刻放人離開,萬一凶手趁機逃脫,反倒不好。”
他說着,看向老管家:“福伯,傳我的話下去:府門緊閉,所有人不得出入。若有違令者,家法處置。”
老管家躬身:“是。”
“至於廚房和仆役,”蘇清絕對溫涼道,“溫大夫可隨時查問。福伯會全力配合。”
溫涼頷首:“多謝。”
事已至此,趙懷遠和雷震山雖面色不豫,卻也說不出什麼。張少爺還想爭辯,被蘇清絕一個眼神壓了回去。
“既如此,”蘇清絕撐着椅背站起身,身形晃了晃,一旁侍女連忙扶住,“夜色已深,諸位想必也累了。府中客房已經備好,請隨福伯去歇息吧。查案之事,明日再議。”
他這話說得客氣,實則是軟禁。
趙懷遠深深看了蘇清絕一眼,拱了拱手:“那便叨擾了。”
雷震山也抱拳:“聽公子安排。”
張少爺張了張嘴,最終頹然低下頭。
衆人隨着老管家離開聽雨軒。溫涼走在最後,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蘇清絕仍站在原地,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消散的霧。
他似乎感覺到了溫涼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四目相對。
蘇清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
溫涼也笑了笑,轉身踏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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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安排在府中西側的“竹韻齋”。
那是一處獨立的小院,三間廂房,中間是正廳,院中種着一片湘妃竹,夜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趙懷遠住了東廂,雷震山住西廂,張少爺被安排在南邊一間較小的屋子。溫涼的房間在正廳左側,與趙懷遠隔着一個天井。
老管家將衆人送到院門口,便躬身退下:“諸位早些歇息,若有什麼需要,只需搖動房內銅鈴,自有仆役前來伺候。”
說罷,轉身離去,步履無聲。
張少爺第一個沖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門,上了閂。
趙懷遠站在院中,環視四周,冷笑一聲:“好一個蘇清絕,這是要把我們都關在這裏啊。”
雷震山倒是不在意:“既來之則安之。趙大人,咱們也早些歇着吧,明日還要配合溫大夫查案呢。”
他說“配合”二字時,語氣裏帶着幾分嘲諷。
趙懷遠看了溫涼一眼,欲言又止,最終搖搖頭,進了東廂房。
雷震山朝溫涼抱了抱拳,也回了西廂。
院中只剩溫涼一人。
他沒有立刻進屋,而是負手立在院中,仰頭看着夜空。
今夜無月,星子稀疏。竹影在夜風中搖曳,在地上投出斑駁的暗影。
溫涼站了片刻,忽然輕聲道:“閣下跟了一路,不累麼?”
竹影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一個黑影從竹叢後轉出來,身形瘦高,穿着夜行衣,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兩把淬毒的匕首。
“溫大夫好耳力。”黑衣人聲音嘶啞,顯然是故意改變了的。
溫涼轉身,面對着他,手中折扇輕輕敲着掌心:“閣下夜探蘇府,所爲何事?”
“與你無關。”黑衣人冷冷道,“我只是來提醒你一句:有些渾水,蹚不得。”
“哦?”溫涼挑眉,“比如?”
“比如蘇清絕的病。”黑衣人盯着他,“比如二十年前的舊事。比如……溫如晦的下落。”
溫涼瞳孔微微一縮。
但他面上依舊平靜,甚至笑了笑:“閣下知道的倒不少。”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黑衣人向前踏了一步,“溫涼,你最好記住:你只是個大夫,好好開你的醫館,治你的病人。江湖上的事,少摻和。”
“若我一定要摻和呢?”溫涼問。
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閃:“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命了。”
話音落,他身形驟然暴起!
沒有預兆,沒有廢話,一柄短劍從袖中滑出,直刺溫涼咽喉!
劍光如毒蛇吐信,快得只剩一道殘影。
溫涼沒有退。
他甚至沒有動。
只是在那劍尖即將觸及皮膚時,他手中的折扇,輕輕一展。
“叮!”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擊聲。
扇面展開,恰好擋在咽喉前。短劍刺在扇面上,竟發出金屬撞擊之聲——那看似素白的扇面,不知是何材質所制,竟堅硬如鐵!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卻未收手,手腕一翻,短劍斜削,改刺爲劃,攻向溫涼頸側。
溫涼依舊未退。
他執扇的手腕微微一轉,扇面隨之翻動,如一片流雲,輕飄飄地迎上劍鋒。
“叮叮叮!”
一連串密集的撞擊聲。
黑衣人的劍快,溫涼的扇更快。那柄素白折扇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開合翻轉間,將短劍的所有攻勢盡數擋下。扇緣偶爾劃過,帶起凌厲的破空聲,竟比刀劍還要鋒銳!
兩人在院中纏鬥,身影快得幾乎看不清。
竹葉被勁風卷起,在空中亂舞。
黑衣人越打越心驚。他本以爲溫涼不過是個會些醫術武功的年輕大夫,再厲害也有限。可此刻交手,他才發現對方的武功深不可測——那柄扇子看似隨意揮灑,實則每一招都暗合天理,舉重若輕,渾然天成。
更可怕的是,溫涼自始至終都站在原地,一步未退!
“撤!”
黑衣人知道今日討不了好,虛晃一劍,身形暴退,便要躍上牆頭。
“來了就別走了。”
溫涼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黑衣人駭然回頭,只見溫涼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折扇合攏,如一支玉尺,輕輕點向他後心。
這一點擊看似隨意,卻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黑衣人咬牙,回身硬接。
“砰!”
扇骨與短劍相撞。
黑衣人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從扇上傳來,虎口劇震,短劍脫手飛出,“奪”的一聲釘在竹竿上。
而溫涼的扇骨,已停在他咽喉前三寸。
夜風忽然停了。
竹葉不再搖曳。
院中死一般寂靜。
黑衣人僵在原地,額上滲出冷汗。他能感覺到那扇骨上傳來的森然殺意——只需再往前一寸,便能刺穿他的喉嚨。
溫涼看着他,目光平靜:“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麼?”
黑衣人咬了咬牙:“你想問什麼?”
“你是誰?”溫涼問。
“無可奉告。”
“誰派你來的?”
“無可奉告。”
“爲何要殺蘇府家丁?”
黑衣人沉默片刻,才道:“我沒殺他。”
溫涼挑眉:“哦?”
“我只是來取一樣東西。”黑衣人道,“那人撞見了我,我打暈了他,僅此而已。等我離開時,他已經死了。”
“取什麼東西?”
黑衣人又不說話了。
溫涼的扇骨往前遞了半寸。
冰冷的觸感貼上皮膚。
黑衣人終於開口:“一枚玉佩。”
“什麼玉佩?”
“蘇家的傳家玉佩,據說藏着……”黑衣人忽然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驚恐,“我不能說。說了,我會死得更慘。”
溫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收回扇子。
“你走吧。”
黑衣人一愣:“你……放我走?”
“不然呢?”溫涼轉身,背對着他,“殺你?沒興趣。留你?沒用。趁我還沒改主意,趕緊消失。”
黑衣人盯着他的背影,眼中神色變幻,最終一咬牙,縱身躍上牆頭,消失在夜色中。
溫涼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折扇。
扇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淺淺的劃痕——是方才格擋短劍時留下的。
“看來,得找時間修補一下了。”他輕聲自語。
話音未落,東廂房的門忽然開了。
趙懷遠披着外袍走出來,手裏提着一盞燈籠。他看了看院中,又看了看溫涼:“溫大夫,方才我好像聽到些動靜?”
溫涼轉身,微微一笑:“沒什麼,一只野貓罷了。”
“野貓?”趙懷遠目光掃過地上凌亂的竹葉,又看向那柄釘在竹竿上的短劍,“這貓……爪子挺利啊。”
溫涼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笑容不變:“是啊,凶得很。不過已經被我趕跑了。”
趙懷遠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那便好。夜深了,溫大夫早些歇息。”
“趙大人也是。”
趙懷遠提着燈籠回了房,關上門。
溫涼站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才緩步走向自己的房間。
推門而入,屋內陳設簡潔,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盞油燈,燈焰跳動。
溫涼沒有點燈,只是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走到桌邊坐下。
他將折扇放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
黑衣人,玉佩,蘇家的傳家寶,二十年前的舊事,朱砂淚,中毒的家丁……
這些線索在腦海中交織,漸漸連成一張模糊的網。
溫涼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夜色深沉,遠處的蓮池方向,隱約有燈火晃動——大概是府中護院在巡邏。
溫涼的目光,卻越過蓮池,投向府邸深處,那座最高的樓閣。
那是蘇清絕的住處,“清心閣”。
此刻,閣樓上還亮着燈。
溫涼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蘇清絕,”他低聲自語,“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他關上窗,吹熄了燈。
屋內陷入徹底的黑暗。
只有桌上的折扇,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玉石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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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清心閣。
蘇清絕坐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書,卻沒有看。
他面前的案幾上,擺着一盤棋——正是方才與溫涼對弈的那盤。
棋局未終,黑白交錯。
蘇清絕的目光落在溫涼最後落下的那枚白子上。
良久,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摩挲着那枚溫潤的玉石棋子。
“置之死地而後生……”他低聲重復着溫涼的話,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溫涼,你這一手,又何嚐不是?”
窗外,傳來更夫敲響三更的梆子。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悠長的吆喝聲在夜空中回蕩。
蘇清絕忽然咳嗽起來。
這次咳得比以往都凶,他不得不捂住嘴,整個身子都弓了起來。待咳嗽平息,攤開手帕,上面赫然是一灘暗紅色的血。
侍女驚慌地上前:“公子!”
蘇清絕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他盯着手帕上的血跡,眼神幽深。
“時間……不多了啊。”
他喃喃自語,然後將染血的手帕湊到燭火旁。
火焰躥起,頃刻間將絲帕吞噬。
火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
“溫涼,”他看着窗外夜色,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可要……快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