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紫禁城,坤寧宮。
夜色如墨,殿內燃着的安息香,也壓不住那自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鳳榻之上,馬皇後輾轉反側,心口仿佛壓着一座燒紅的烙鐵,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痛。
那個年輕人的臉,如同夢魘,在她混亂的意識中反復出現。
是父親!
是弟弟?
這個念頭,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尖刺,狠狠扎進她的心湖,讓她在希望與恐懼的冰火兩重天裏,備受煎熬。
心力交瘁之下,那顆早已埋下的病禍種子,終於找到了破土而出的機會!
轟!
一股無法言喻的滾燙熱浪,猛地從她丹田深處炸開,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
緊接着,是深入骨頭的奇寒!
冷!
熱!
兩種極致的痛苦,如同兩頭猙獰的惡獸,在瘋狂撕扯着她的身體與神魂。
“水......水......”
她從喉嚨深處擠出微弱的呻吟,意識卻已墜入無邊的黑暗。
次日,天色未明。
貼身大宮女玉珠,端着溫水,悄無聲息地走近鳳榻,輕輕掀開了明黃色的床幔。
下一刻。
“啊——!!!”
一聲淒厲到扭曲,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如同一道黑色的驚雷,悍然撕裂了黎明前紫禁城的死寂!
玉珠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面無人色,伸出顫抖的手,指着鳳榻之上。
那裏躺着的,哪裏還是她們雍容華貴,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那張曾經慈和端莊的臉上,脖頸上,乃至所有裸露的肌膚上,此刻竟布滿了密密麻麻,赤紅如血的疹子!
每一顆疹子,都像是地獄惡鬼睜開的眼睛,散發着濃鬱得化不開的死亡與不祥!
天花!
是天花!!!
這兩個字,像是一道來自九幽地府的催命符,狠狠烙印在坤寧宮每一個宮女太監的心頭,將他們的魂魄都徹底擊得粉碎!
奉天殿內,朱元璋在聽到快馬急報的瞬間,手中那杆朱砂筆,“啪”的一聲,被他生生捏成了齏粉!
他瘋了一般沖出大殿,一路撞翻了無數宮人,幾乎是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用身體生生撞開了坤寧宮的大門!
當他看到病榻上那個面目全非,氣息奄奄,連呼吸都帶着一股不祥惡臭的妻子時。
這位殺人如麻,心硬如鐵的洪武大帝,腦子裏那根名爲理智的弦,應聲而斷!
“妹子!!!”
一聲嘶啞到泣血的咆哮,充滿了無邊的恐懼與絕望!
他可以橫刀立馬,面對百萬敵軍面不改色。
他可以談笑之間,定人生死,讓天下血流成河。
可此刻,面對這個正在吞噬他一生摯愛的無形病魔,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
那種眼睜睜看着天塌下來,自己卻只能等死的絕望,幾乎將他的胸膛徹底撕裂!
太醫院院判劉福,帶着滿朝御醫,烏泱泱跪了一地,每個人都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診脈。
開方。
灌藥。
可一碗碗黑褐色的湯藥灌下去,卻如石沉大海,馬皇後的病情反而愈發凶險,身上的疹子竟開始灌漿流膿!
“痘神索命”!
這是絕死之兆!
“廢物!一群廢物!”
朱元璋雙目赤紅如血,猛地一腳,將身旁的紫檀木案幾踹得粉碎!
“譁啦!”
瓷器碎裂的巨響,混雜着御醫們愈發響亮的叩首聲,在死寂的宮殿內,顯得格外刺耳。
“咱養你們這群酒囊飯袋,就是讓你們在這兒等死嗎!”
朱元璋一把揪住院判劉福的衣領,那眼神,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
“皇後若有不測!咱要你們整個太醫院,滿門老小,一個不留!統統給她陪葬!”
劉福嚇得肝膽俱裂,涕淚橫流,從喉嚨裏擠出絕望的哀嚎。
“陛下......饒命啊!”
“此乃天花惡疾,是痘神降罪......非藥石可醫,非人力可回天啊!”
“臣等......臣等......無能爲力啊!”
無能爲力?
朱元璋笑了,那笑容,比九幽寒冰還要森冷,還要殘忍。
就在這片足以將人靈魂都凍結的死寂與絕望中。
一道身影!
一道靈光!
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道神雷,轟然劈開了朱元璋腦中所有的混沌!
馬致遠!
是他!
那個在鍾山,聲稱自己救活了一個“死人”的年輕郎中!
那個面對自己的滔天龍威,依舊能不卑不亢的馬致遠!
不對!
朱元璋那雙赤紅的眸子,猛地爆射出駭人的精光!
雄英!
咱的大孫雄英!
他想起來了!那一日在鍾山,太醫也說雄英高燒不退,氣息全無,是必死之症!
是馬致遠!是他將雄英從鬼門關前,硬生生給拖了回來!
難道......
難道雄英那日所得的,也是這該死的天花?!
這個念頭,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盡了他心中所有的絕望,化作了最後一絲,也是最瘋狂的希望!
“來人!”
朱元璋猛然轉身,發出一聲震徹宮殿的咆哮!
“傳朕旨意!命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即刻封鎖全城!”
“就算把整個應天府給咱翻過來,也要在半個時辰之內,把回春堂的那個馬致遠,給咱完好無損地......請進宮來!”
“快!!”
他死死盯着鳳榻上已不成人形的妻子,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妹子,你撐住!”
“咱的救命神醫......來了!”
朱元璋那道雷霆萬鈞般的旨意,不是聖旨,而是一道催命的驚雷,在死寂的坤寧宮內轟然炸響!
滿殿御醫,魂飛魄散!
太醫院正院判劉福,那張養尊處優的老臉,瞬間血色盡失,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尖聲嘶叫起來!
“陛下,萬萬不可啊!”
他連滾帶爬,膝行向前,一把抱住朱元璋的龍袍褲腿,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陛下,三思!那馬致遠不過一介草莽,醫術詭譎,近乎妖法!”
“臣聽聞,他救治皇長孫,用的根本不是湯藥針石,而是聞所未聞的邪術!此等人物入宮,恐污了這紫禁城的聖潔之地啊!”
朱元璋緩緩垂下眼簾,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像是在看一只腳下聒噪的螻蟻。
“妖法?”
他的聲音很輕,卻比寒冬的冰凌還要刺骨。
“咱只知道,咱的大孫,就是被你們這群滿口聖賢的‘杏林國手’斷定必死之後,被他從閻王手裏搶回來的!”
劉福肝膽欲裂!
他聽出了皇帝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意!
這已經不是在討論醫術了,這是在問罪!
但他不能退!
他身後,是整個太醫院的榮辱性命,更是數百年傳承的醫道正統!
“陛下!皇長孫吉人天相,或許......或許只是那豎子走了潑天的狗運!”
“可皇後娘娘鳳體金貴,身染天花惡疾,此乃天譴!天譴啊!”
“引妖邪入宮,以邪法對抗天譴,萬一觸怒痘神,降下更大的災禍,屆時疫氣彌漫,霍亂宮廷,臣等萬死,也難辭其咎啊!”
一番話,字字泣血,句句都是爲了“大明江山”,爲了“陛下龍體”。
可那深藏在眼底的,卻是對馬致遠那神鬼莫測醫術的極度恐懼,與唯恐被一個鄉野村夫搶走榮華富貴的怨毒嫉妒!
“說完了?”
朱元璋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整個坤寧宮的溫度,都驟然降到了冰點。
他抬起腳,不是踹。
而是用腳尖,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將劉福那死死抓住自己褲腿的手指,碾開!
“咱的妹子,咱的皇後,就躺在這裏,命懸一線!”
“你們這群廢物,束手無策,除了搖唇鼓舌,搬弄是非,還會什麼?”
“咱今日,就把話撂在這!”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一柄生鏽的屠刀,緩緩劃過殿內每一張驚恐到扭曲的臉。
“他馬致遠,若是救不活皇後。”
“你們整個太醫院,有一個算一個,不必等到秋後,午門外,朕親自監斬!”
“他若是救活了......”
朱元璋頓了頓,嘴角的弧度愈發殘忍。
“你們,就自裁吧。”
“省得朕......再費刀斧。”
轟!
所有御醫的腦子,徹底炸成了一片空白!
不留活路!
這,是一條徹徹底底的死路!
“啓稟陛下,老臣前些天曾親自體會過馬神醫的驚天醫術,老臣曾問過他能否治愈天花,他滿臉自信......笑而不語!”
就在整個太醫院御醫一片哀嚎,面露死相愁容時,副院判李善長卻喜出望外地火上澆油。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頂替劉福,成爲太醫院正院判的無上榮光!
馬致遠的金大腿,他李善長這輩子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