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日後。
應天府的清晨,天光如同上好的宣紙,浸染了淡淡的墨色,尚未完全鋪展開。
回春堂的門板剛剛卸下,一股清冽的藥香便霸道地擠開了街巷的晨霧。
街角,一輛毫不起眼的青蓬馬車悄然佇立,仿佛從昨夜的陰影裏生長出來。
可那拉車的黑馬,筋肉虯結如山岩,每一次呼吸都噴出灼熱的白氣,四蹄不安地刨着地,蹄鐵下隱隱有火星迸射。
車簾被一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掀開,一道山巒般的身影,沉沉地踏在了青石板上。
依舊是那位自稱徽商的朱元璋。
只是今日,他那雙看過屍山血海的眸子,收斂了所有鷹隼般的銳利,只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潭底,藏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張。
他轉身,動作竟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扶下了另一位婦人。
那婦人一身素色錦服,通身不見珠光寶氣,唯有一根碧玉簪鬆鬆挽住青絲,可那份從骨子裏透出的端莊雍容,卻讓周遭的晨光都黯淡了三分。
她面色憔-悴,眉心鬱結着化不開的愁緒,仿佛心中壓着一座墳,沉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大明朝最尊貴的女人,馬皇後。
“妹子,咱說的那個郎中,就在裏頭。”
朱元璋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喉嚨裏滾過了一遍砂石,粗糲而沙啞。
馬皇後心神不屬地點點頭,目光空洞地順着丈夫的視線,投向了那間小小的醫館。
只此一眼。
嗡!
整個世界,在她耳中,瞬間被抽離成一片死寂的真空。
車馬喧囂,市井叫賣,一切的聲音都化作了虛無的背景。
她的瞳孔,在刹那間,狠狠一縮!
她看見了。
她看見的不是什麼神醫,而是一道烙在靈魂深處,早已隨着墳土塵封了三十年的影子!
那個正低頭在桑皮紙上書寫藥方的年輕郎中。
他握筆的姿勢。
他凝神時,眉峰微微蹙起的弧度。
他側臉的輪廓,宛如被最鋒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從她塵封的記憶裏,臨摹到了這人間的晨光之下!
轟!
一道驚雷,在馬皇後空白的腦海中炸開,將她的神魂劈得支離破碎!
那不是想象!
那不是幻覺!
那分明就是她早已長眠於地下的父親,宿州馬公!
不!
比記憶裏的父親更年輕,更挺拔,像是褪去了所有的歲月風霜,帶着一身的風華,撕裂了生與死的界限,就這麼毫無道理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爹......”
一聲輕不可聞的呢喃,從馬皇後幹裂的唇瓣間溢出,用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那雙因思念亡孫早已幹涸的鳳眸,在這一刻,被一股灼熱的狂潮,瞬間淹沒。
視線中的一切,都化作了扭曲模糊的光影。
唯有那個年輕人的身影,在她的淚光中,清晰得像是一把刀,狠狠剜着她的心。
她下意識地甩開朱元璋的手,踉蹌着,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讓她感覺無比熟悉,又無比恐懼的身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朱元璋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妻子的背影,袖袍下的拳頭,早已攥得指節根根發白,青筋如小蛇般在手背上盤踞。
他知道,妹子看出來了。
這種源自血脈的撞擊,比任何證據都來得更加凶猛,更加......不可理喻!
馬致遠正筆走龍蛇,忽覺一道目光,如同實質的尖針,刺在了他的後頸。
那目光中,蘊含着太多的東西,震驚,狂喜,悲慟,還有一種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巨大哀傷。
他抬起頭。
便看到一位氣質華貴到不像凡俗中人的婦人,正滿臉淚痕,搖搖欲墜地朝自己走來。
馬致遠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間站起身,不動聲色地將身前病人擋了半個身位,對着來人恭敬地躬身一禮。
“這位夫人,可是身體有恙?”
他的聲音溫潤如玉,卻像是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馬皇後那即將崩潰的情緒。
太像了!
連這說話時,不疾不徐的沉穩語調,都和父親一模一樣!
馬皇後沒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貪婪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仿佛要用視線,將這張臉,重新刻回自己的骨血裏。
“你......”
她的聲音,抖得像是風中殘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心裏,用血浸泡着撈出來的。
“你......叫什麼?”
馬致遠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依舊平靜。
“晚輩,馬致遠。”
馬!
姓馬!
馬皇後本就煞白的臉,又白了三分,她用指甲狠狠刺入掌心,用劇痛維持着最後一絲理智。
“家......家在何處?”
“爹娘......尚在否?”
聽到這個問題,馬致遠深邃的眸光,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嶺南的那個小山村,想起了那個含辛茹苦將“自己”養大,臨終前卻滿眼都是遺憾的女人。
他的聲音,也隨之低沉了下去。
“晚輩嶺南人士。”
“家父早喪。”
“月前,家母......亦已病故。”
他微微垂下眼簾,聲音輕得仿佛一碰即碎。
“家母臨終遺言,我馬家祖籍,應在江淮一帶。”
“還說......我在這世上,興許......”
“還有一個姐姐。”
轟!
最後四個字,不是聲音,而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馬皇後的天靈蓋上!
她再也撐不住了!
心中那座壓抑了三十年的情感火山,在這一刻,轟然噴發!
淚水如江河決堤,一聲揉碎了所有委屈、思念和痛苦的悲鳴,從她的喉嚨深處,撕心裂肺地沖了出來!
“弟…!”
然而,就在這一聲呼喚響徹醫館的瞬間!
一只鐵鉗般的大手,快如閃電,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朱元璋不知何時已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五指如鉤,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失控。
他的聲音,不再有絲毫僞裝,只剩下九幽寒冰般的冷酷與威嚴。
“妹子!”
“你看錯了!”
他一把將情緒崩潰的馬皇後攬入懷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如兩柄出鞘的絕世凶刀,帶着滔天的殺機與審視,死死地釘在了馬致遠的身上!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認親了。
這是一個足以顛覆他大明朝堂的......變數!
此事,幹系太大!
在沒有查清一切之前,在沒有得到百分之百的證據之前,絕不能如此草率相認!
這不僅僅是家事,更是國事!
馬皇後被他一喝,也瞬間清醒了幾分,她知道自己失態了,更知道丈夫的顧慮。
她死死咬着嘴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翻江倒海的情緒強行壓了下去。
她從手腕上褪下一支通體溫潤,雕工精美的玉如意,顫抖着,幾乎是硬塞到馬致遠面前。
“馬......馬郎中,今日......是我唐突了。”
“這......這支玉如意,你且收下,權當......權當是我這個......問診之人的......謝禮!”
說罷,她再也不敢多看馬致遠一眼,仿佛怕再看一眼,自己就會徹底崩潰,被朱元璋攙扶着,倉皇轉身離去。
只是在轉身的刹那,那回眸的一瞥,包含了太多的不舍、期盼與深不見底的悲傷。
馬致遠手握着那枚尚帶着餘溫的玉如意,望着那對夫妻匆匆離去的背影,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那個男人的眼神,霸道,猜忌,充滿了審視。
而那個女人的眼神......最後看向自己和小朱雄時--
爲何,會那般悲傷?
還有,她臨走前,口中反復呢喃的那兩個字,到底是什麼?
“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