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山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終於駛入了平緩地帶。
前方出現了一片紅磚灰瓦的建築群,依山而建,錯落有致。高大的圍牆拉着鐵絲網,門口站着荷槍實彈的哨兵,身姿筆挺如鬆。大門上方,紅色的五角星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莊嚴而神聖。
這就是西南軍區的大院。一個充滿了秩序、權力、榮譽,同時也充滿了人情世故的地方。
也是蘇綿綿未來要生活的地方。
“到了。”
陸戰拍了拍懷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女人,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蘇綿綿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透過有些灰蒙蒙的車窗往外看去。
大門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幾個穿着軍裝或者碎花褂子的軍嫂正聚在一起摘菜、納鞋底,嘴裏也沒閒着。
看到那一輛熟悉的吉普車開過來,她們紛紛停下了手裏的活,伸長了脖子,像是一群偵察兵一樣往車裏看。
“哎,那是陸團長的車吧?”
“聽說是回老家探親去了,這怎麼才幾天就回來了?”
“哎喲,剛才我看見車裏有個人影,好像是個女的!”
“真的假的?陸閻王那個木頭疙瘩能帶女人回來?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在這個娛樂匱乏的年代,大院裏誰家吃肉誰家吵架,消息傳得比電報還快。
小張把車穩穩地停在辦公樓前的空地上。
陸戰先推開車門下了車。他站在車旁,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軍裝的下擺,拉了拉嚴絲合縫的風紀扣,瞬間恢復了那副嚴肅冷峻、生人勿近的模樣。
然後,他繞到另一邊,拉開了車門。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大步流星地走人,而是伸出一只手,擋在了車門框上方。
這是一個極其紳士、極其呵護的動作,生怕裏面的人出來時磕着頭。
緊接着,一只纖細白皙、如同羊脂玉般的小手搭在了他的掌心裏。
隨後,一雙穿着黑色小皮鞋的腳落地。
蘇綿綿從車裏鑽了出來。
她站在陽光下,因爲剛睡醒,臉上帶着兩團自然的紅暈,那雙桃花眼水光瀲灩,仿佛含着一汪春水。那一身淡黃色的小碎花襯衫,襯得她皮膚白得發光,像是剝了殼的雞蛋。風一吹,裙擺飛揚,勾勒出她那不盈一握的細腰。
美。太美了。
美得跟這周圍灰撲撲、硬邦邦的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朵嬌嫩的蘭花突然開在了滿是荊棘的仙人掌堆裏。
周圍那些看熱鬧的軍嫂們,一個個都看直了眼,連手裏的瓜子都忘了嗑。
隨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和壓低了嗓門的竊竊私語。
“我的個乖乖,這姑娘長得也太俊了吧?畫報上的明星也就這樣了吧?”
“這是陸團長的媳婦?這哪是娶媳婦,這是娶了個仙女回來供着吧?”
“好看是好看,可看着也太嬌氣了點吧?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挑水劈柴嗎?咱們這山溝溝裏日子可苦。”
“你看這一身打扮,指不定是哪家的資本家小姐,啥成分都還不好說呢……這種人怎麼能進咱們大院?”
議論聲雖然壓低了,但還是順着風,斷斷續續地傳進了蘇綿綿的耳朵裏。
又是成分。又是嬌氣。
這些標籤像是一座大山,壓得她從小就喘不過氣來。她原本還帶着幾分新奇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下意識地往陸戰身後縮了縮,想要利用他高大的身軀把自己藏起來。
陸戰感覺到了她的退縮,大手反手握緊了她的手。
他眉頭一皺,原本還帶着幾分笑意的臉瞬間沉了下來,黑得像鍋底。
他並沒有帶着蘇綿綿立刻離開,而是轉過身,面對着那群指指點點的軍嫂。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帶着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那些原本還在嚼舌根的人,接觸到他的眼神,瞬間覺得後背發涼,一個個閉上了嘴,低頭假裝忙活手裏的爛菜葉子,恨不得把頭埋進菜籃子裏。
“小張!”陸戰突然喊了一聲,中氣十足。
“到!”小張啪地一個立正,腳後跟磕得震天響。
“把東西送到我宿舍去。”
“是!”
陸戰交代完,並沒有去拿行李。而是當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抓住了蘇綿綿的手。不是簡單的牽着,而是十指相扣,緊緊地扣在一起。
那種密不可分的姿態,宣誓主權的意味簡直不要太明顯。
“走,帶你回家。”
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空地。
蘇綿綿抬頭看着他堅毅的側臉,眼裏的不安漸漸消散。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輕輕點了點頭:“嗯。”
只要有他在,就算是龍潭虎穴,她也敢闖一闖。
大院裏的路,不像海城的柏油馬路那麼平整。這裏大多是壓實的土路,雖然掃得幹淨,但畢竟是黃土地,風一吹,塵土飛揚。
蘇綿綿穿着那雙爲了見人特意換上的小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陸戰身邊。她走得很小心,生怕弄髒了鞋子,也怕崴了腳。
但即便如此,沒走多遠,那雙原本鋥亮的黑色小皮鞋上,還是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黃土,顯得灰頭土臉。
這讓她心裏有些難受。她有潔癖,而且這雙鞋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平時都舍不得穿。
“怎麼了?”
陸戰察覺到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鞋……鞋髒了……”
蘇綿綿咬着嘴唇,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臉也紅了。她知道自己這樣很矯情,在這個大家都穿着解放鞋、千層底布鞋的年代,她這雙皮鞋本來就扎眼,現在還因爲一點灰塵就停下來,肯定會被人笑話的。
果然。
不遠處,幾個端着臉盆去水房洗衣服的家屬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嗤笑出聲。其中一個穿着碎花大褂的胖嫂子,平日裏就愛說是非,嗓門格外大。
“哎喲,瞧瞧,這就走不動道了?”
“這哪是過日子的啊,這是娶了個祖宗回來供着吧?走兩步路還嫌土大?”
“就是,這以後要是隨了軍,咱們這大山溝裏可沒有紅地毯給她鋪!真是資本家的小姐身子!”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蘇綿綿的心裏。她眼眶一紅,下意識地想要把腳往裙子裏藏。
“對不起……我……我不走了……我回去換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