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團部圖書室的借書卡,像一把鑰匙,爲林晚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世界的窗。那幾張硬質的卡片,邊緣還帶着嶄新的銳利感,握在手裏,卻仿佛能觸摸到紙張的柔軟和油墨的清香。

她第一次走進團部那間小小的、充斥着舊書和灰塵氣味的圖書室時,心跳得如同揣了一只慌亂的雀鳥。管理圖書的是個頭發花白、戴着深度眼鏡的老幹事,他接過林晚遞來的借書卡和那張蓋着紅章的字條,仔細審視了很久,鏡片後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慢吞吞地點頭,示意她可以進去。

書架很高,有些擁擠,分類並不十分清晰。許多書的封面已經磨損,露出灰白的底色。林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一排排書脊上滑過——《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些她從未聽過的理論著作和農業科技書籍。這裏的藏書量遠非她帶來的那本詩集可比。

她最終借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書頁泛黃,邊角卷起,裏面沒有任何注解。她抱着書走回連隊,腳步輕快,感覺懷裏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沉甸甸的希望。

閱讀成了勞作之餘最好的慰藉。煤油燈下,她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悲歡離合裏,暫時忘卻了手上的凍瘡和肩上的酸痛。有時讀到艱澀處,她會下意識地想起那些寫滿清晰注解的詩集頁邊。她現在可以自己去查閱,去思考,但偶爾,還是會生出一種沖動,想去那間辦公室,聽聽那個冷靜的聲音如何剖析這些更復雜的人物和命運。

但她忍住了。他那麼忙,邊境事件之後,他身上的擔子似乎更重了,眉頭總是鎖着。她不能總去打擾。

然而,有些交流卻以另一種方式悄然發生。

她開始更頻繁地在還回去的書裏,發現一些極其細微的標記。有時是某一段落旁邊,出現了一個極小的、用鉛筆輕輕劃下的問號,恰好也是她感到困惑的地方。有時是某一頁的底部,用一個規整的三角符號標注了頁碼,她翻到那一頁,會發現那是前文某個伏筆的呼應。還有一次,在一本關於蘇聯農業集體化的書裏,某一頁的空白處,用極細的鉛筆寫着兩個字的批注:“存疑。”

沒有一句直接的話,沒有任何指向個人的痕跡。這些標記克制、隱晦,幾乎像是讀者無意識的隨手筆記。但林晚知道不是。那種工整的、力透紙背的書寫習慣,那種精準切入問題核心的標注方式,她只在一個人那裏見過。

這是一種無聲的對話,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隔閡,在她和他之間建立起一座隱秘的橋梁。她開始嚐試回應這種對話。在下次還書時,她會在那個鉛筆問號旁邊,用一個更小的墨點表示自己已讀過但仍不解,或者在那“存疑”的批注旁,輕輕畫一個圈,表示同感。

書借借還還,那些隱秘的標記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像雪地上的腳印,一場新雪過後便了無痕跡,但彼此都知道,有人曾從那裏走過。

春風終於變得有力起來,持續地吹刮着,大片大片的積雪開始消融,露出底下溼潤的黑土地。空氣裏彌漫着冰雪融化和泥土蘇醒的獨特氣息。河面的冰層發出咔嚓咔嚓的斷裂聲,溪流重新開始歡快地奔騰。

生產任務陡然加重。春耕如同一場戰役,全面打響。拖拉機日夜轟鳴,人力犁鏵也要頂上去,所有人都撲在了土地上。林晚的臉被風吹得粗糙皸裂,手上的血泡破了又好,結成厚厚的老繭,每天收工回來,骨頭都像散了架。

陸沉戈更是忙得不見人影。他出現在地頭的時間更多了,親自檢查犁地的深度、播種的間距。他的批評依舊毫不留情,哪個班組慢了,哪塊地壟歪了,立刻就能聽到他冷硬的聲音。但在這種高強度、高壓力的勞作中,一種奇異的、並肩作戰的凝聚力也在悄然滋生。

他會毫不猶豫地跳下拖拉機故障留下的泥坑,和男人們一起肩扛手抬;他會把自己水壺裏最後一口水遞給中暑昏倒的知青;會在暴雨突然來襲時,吼叫着指揮大家搶收曬場的糧食,自己卻淋得渾身溼透。

林晚默默地看着。她看到他軍裝後背被汗水洇出的深色痕跡,看到他挽起袖子時小臂上鼓起的青筋和舊傷疤,看到他因爲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一種混合着敬畏、心疼和難以言喻的吸引力的情緒,在她心裏瘋狂滋長。

那天下午,他們班負責一片坡地的播種。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晴空萬裏,轉眼就烏雲密布,炸響幾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下來。

“快!蓋好種子!收工具!”班長聲嘶力竭地喊着。

人群亂成一團。林晚和另一個女知青手忙腳亂地拉扯着苦布蓋種子筐,風很大,苦布被吹得鼓蕩起來,眼看就要掀翻一筐寶貴的種子。

就在這時,一只大手猛地伸過來,鐵鉗一樣攥住了苦布的另一角,用力壓下。

林晚抬頭,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只看到陸沉戈溼透的帽檐下緊繃的下頜線。他渾身溼透,雨水順着他冷硬的臉頰線條往下淌。

“壓緊那邊!”他吼了一聲,聲音被風雨聲扯得有些變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晚趕緊用盡全身力氣壓住另一角。風雨中,兩人隔着一筐種子,合力與狂風抗爭。他的手臂穩定而有力,仿佛能定住這混亂的一切。苦布終於被牢牢固定住。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掃過周圍混亂的人群,快速下達着指令,安排大家撤離。

“你!跟着他們先回去!”他指向林晚,命令道。

“排長,那你呢?”林晚脫口而出。

“我看完最後這點!”他頭也不回,大步走向坡地另一頭還在搶蓋農具的幾個職工。

林晚被同伴拉着急匆匆往連隊跑。跑出很遠,她忍不住回頭望去。

滂沱大雨中,那個高大的身影還在坡地上忙碌着,指揮着,彎腰扛起沉重的農具……像一枚釘死在土地上的樁子,穩固,可靠。

她的心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春耕最忙亂的階段終於過去。土地播下了希望的種子,人們也終於能喘口氣。

一個難得的休息日,陽光很好,風也變得柔和。幾個女知青相約去附近的小河邊洗衣服。河水冰冷刺骨,卻帶着春日特有的清澈活潑。

大家說說笑笑,捶打着衣服,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有人唱起了歌,是那首《在北京的金山上》。

林晚跟着輕聲哼唱,這一次,那句“光芒照四方”她唱得自然而流暢。她想起那個躲在雜物房裏、固執地低聲哼唱糾正她音準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洗完衣服,她們把溼衣服晾在岸邊的灌木叢上,坐在大石頭上曬太陽,等着衣服半幹。

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讓人昏昏欲睡。一個女知青百無聊賴,忽然說起:“哎,你們發現沒?陸排長好像從來沒提過家裏的事?”

另一個接話:“是啊,也沒見家裏來過信。他那麼凶,估計也沒人敢給他介紹對象吧?”

“說不定在老家娶過媳婦了?”有人猜測。

“不像……看他那樣子,就跟這北大荒過了一輩子似的,又冷又硬……”

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着,帶着對這個冷面軍官本能的好奇和一點點畏懼下的窺探欲。

林晚靜靜地聽着,心裏泛起一絲微妙的澀意。她下意識地摩挲着身邊一塊被河水沖刷得光滑的鵝卵石,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知道他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她知道他讀過很多書,他會深夜去挖草藥,他會用那種隱秘的方式鼓勵她學習,他會在暴風雪夜闖進來送還她的精神寄托,他會在危急時刻展現出驚人的冷靜和擔當。

可是,他的過去,他的家人,他內心深處究竟藏着什麼……她同樣一無所知。他像一座沉默的堡壘,對外嚴密封鎖着所有入口。

“晚丫頭,發什麼呆呢?”同伴推推她,“你覺得陸排長這人咋樣?”

林晚回過神,垂下眼睫,看着手裏光滑的石頭,輕聲說:“他……是個好人。”

“好人?訓起人來嚇死人!”女伴們哄笑起來,顯然對這個過於簡單的評價不滿意。

林晚沒有爭辯,只是把石頭握得更緊了些。冰涼的石頭,漸漸被她的掌心焐熱。

回去的路上,陽光正好,微風拂面。晾了半幹的衣服散發出肥皂和陽光混合的幹淨氣味。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唱着歌,腳步輕快。

經過連部那片坡地時,林晚無意中抬頭,看見遠處地平線上,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牽着一匹馬,似乎剛從更遠的邊防哨點回來。夕陽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一人一馬,緩慢而行,融進蒼茫的天地背景裏,顯得格外孤獨。

她的心像是被那孤獨的影子刺了一下,微微的疼。

天氣越來越暖,黑土地上冒出星星點點的綠意。學習的氣氛重新濃厚起來。恢復高考的消息雖然還沒有正式傳來,但一些嗅覺靈敏的知青已經開始暗自準備。

林晚去團部圖書室更勤了。她開始有意識地尋找高中課本和復習資料。那裏的書很舊,版本也不齊,但她看得如飢似渴。

她依然會在還回去的書裏發現那些熟悉的標記。有時是一個重點符號劃在某條公式旁邊,有時是一個簡單的“√”在她做對的習題旁,有時則是一個小小的“?”在她理解有誤的步驟上。

這種無聲的指引,成了她艱難復習路上最清晰的路標。

一天晚上,她在圖書室角落找到一本破舊不堪的《立體幾何詳解》,如獲至寶。裏面有很多題目她都解不出來。她埋頭算了很久,直到圖書室老幹事來催她離開。

她抱着書往回走,一路都在琢磨一道空間證明題,百思不得其解。走到連部附近,看見陸沉戈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

窗戶開着一條縫,傳出低低的談話聲,是指導員和陸沉戈。

“……沉戈,你的推薦報告師部一直壓着,這次是個機會,團裏有個進修名額,軍事指揮方面的,你……”是指導員的聲音。

“我不去。”陸沉戈的聲音打斷了他,冷硬,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爲什麼?這是個好機會!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地方!”

“這裏需要人。”他的回答簡短至極。

“需要人?需要你種地還是帶知青?你的才能……”

“在哪裏都是保衛國家,建設邊疆。”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名額給更需要的同志吧。”

辦公室裏沉默了一會兒。

指導員嘆了口氣,聲音帶着無奈:“你……還是因爲當年那件事?都過去這麼久了……”

“指導員,”陸沉戈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着一種不容觸碰的冷厲,“沒事的話,我要去查哨了。”

接着是椅子挪動的聲音。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後退幾步,閃身躲到房角的陰影裏。

辦公室門開了,陸沉戈大步走出來,軍裝穿得一絲不苟,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峻。他沒有停留,徑直朝着邊防哨所的方向走去。

指導員隨後走出來,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也離開了。

林晚從陰影裏走出來,懷裏抱着那本厚重的幾何書,心卻亂成一團。進修名額?推薦報告?當年那件事?

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拼圖,指向他沉默背後更復雜的過去。他並非沒有機會離開,但他選擇了留下。爲什麼?

她抬頭望着他遠去的方向,夜空遼闊,繁星閃爍,他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看不見了。

但那句“在這裏也是保衛國家,建設邊疆”,卻清晰地回響在她耳邊。平淡,卻字字千鈞。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堅守,並非只是因爲命令或習慣,而是源於一種更深沉的、幾乎刻入骨血的信條。

那一晚,林晚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聽着窗外呼嘯的風聲,腦海裏反復浮現出陸沉戈冷硬的側臉、他布滿老繭的手、他深夜伏案的背影、他在雨水中挺拔的身姿、以及他拒絕離開時那斬釘截鐵的語氣。

她拿出那本《立體幾何詳解》,翻到那道她解不出的難題。煤油燈下,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筆,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她不能辜負這片土地,不能辜負這沉默的守護,更不能辜負自己心底悄然燃起的、越來越明亮的希望。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窗外,北大荒的夜,深沉而廣闊。

融雪的季節,萬物復蘇,埋藏在地下的種子,正拼命汲取養分,準備破土而出。

而她心中的那顆種子,也在悄然生長,向着有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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