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9年秋,地球聯合東亞軍事學院,預科班校區。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潑灑在軍校棱角分明的灰色建築上,卻吝嗇地繞過西側那堵爬滿常青藤的高牆。牆根陰影裏,兩個穿着深藍學員制服的少年,正和一道鏽跡斑斑的逃生梯較勁。
“老陳,你行不行啊?”羅致遠蹲在牆根,壓着嗓子催促,嘴角卻咧開一個肆無忌憚的笑。他肩章上的“預科-07”標識蹭了點牆灰,幾縷不馴的黑發從規整的軍帽下溜出來,被汗水貼在額角,隨着他仰頭的動作彈跳着,充滿不合時宜的生命力。
“催催催!催命呢你!”陳天翊齜牙咧嘴,正奮力將最後一截吱呀作響的鐵梯從牆頭的卡槽裏掰直。他比羅致遠瘦削些,動作卻異常靈活,像只精幹的狸貓。“這破玩意兒上次被風紀部那幫小子鋸過,卡得死緊……成了!”
隨着一聲金屬呻吟,鐵梯終於搭上了牆頭。
“漂亮!”羅致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陰影裏格外顯眼。他拍了拍陳天翊的肩,“動作快,老地方,‘老王頭’的綠豆冰沙限量供應!”
兩人一前一後,動作敏捷得像訓練有素的攻城兵。軍靴踩在生鏽的梯級上,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哐、哐”聲,仿佛在給這死板的軍校敲打着叛逆的鼓點。羅致遠率先攀上牆頭,午後的風猛地灌滿他敞開的領口,帶着圍牆外自由世界特有的、混雜着油炸食物和草木氣息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氣,對着牆內那片規整得令人窒息的操練場,誇張地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自由——”他拖着長音,尾調上揚,帶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輕快。
話音未落,一個清冷、脆亮、如同冰錐敲擊金屬的聲音,精準地刺破了這份剛剛到手的“自由”:
“羅致遠!陳天翊!”
聲音不高,卻帶着某種穿透一切雜音的奇異力量,瞬間凍結了牆頭兩人的動作。
羅致遠的笑容僵在臉上,脖子像生鏽的齒輪,一格一格地、極其緩慢地扭向聲音來源。
牆根下,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站着一個同樣身着深藍學員制服的少女。
趙雪澄。
她站得筆直,像一杆標槍插進地裏。軍帽戴得一絲不苟,帽檐下露出的劉海梳得服服帖帖,連一根碎發都找不到。那張繼承了趙家剛毅線條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清亮的眸子,正冷冷地鎖定牆頭上的兩人,銳利得如同兩枚剛校準好的狙擊鏡準星。她左臂上鮮紅的“風紀委員”袖標,在陽光下刺眼得如同警報燈。
“喲,雪澄啊,”羅致遠迅速調整表情,試圖掛上他那招牌的、人畜無害的燦爛笑容,身體卻誠實地在窄窄的牆頭上晃了晃,尋找着平衡點,“這麼巧?午休時間……出來散步?”
趙雪澄沒理會他那套插科打諢。她的目光掃過那道違規搭設的逃生梯,最終落回羅致遠那張寫滿“我錯了下次還敢”的臉上,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學院條例第七章,第三條,”她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宣讀作戰指令,“未經許可,嚴禁學員翻越學院圍牆或以任何形式私自離校。違者,扣除操行分,並處以……”
“禁閉!外加清掃西側靶場一周!對吧雪澄委員?”陳天翊在羅致遠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搶着把處罰條例背了出來,臉上堆着討好的笑,試圖緩和氣氛,“我們就是……就是檢查一下這牆頭的結構安全!對,安全隱患排查!你看這梯子多危險……”
“危險的是你們的行爲。”趙雪澄打斷他,向前踏了一步,鋥亮的軍靴尖幾乎要碰到牆根下的陰影。“立刻下來。跟我去風紀部。”
陽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她身上,深藍的制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肩章上同樣的“預科-07”反射着冷硬的光。她站在那裏,就是秩序本身,是羅致遠此刻最想逃離也最頭疼的存在——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地球聯合亞洲總部直屬第三艦隊長——趙鐵山將軍的獨女,地球聯合東亞軍事學院預科班最鐵面無私的風紀委員。
牆頭上的風似乎都滯重了幾分。
羅致遠看着趙雪澄那張板正而精致的、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再看看牆外那條飄着食物香氣、通往“老王頭”冰沙店的小巷,一種熟悉的、混合着叛逆、無奈和一點點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又被抓包了”的沮喪感涌了上來。
他嘆了口氣,肩膀垮下來一點,但那雙明亮的眼睛裏,屬於少年特有的、永不熄滅的火焰和狡黠,依舊在跳動。“趙委員,”他拖長了調子,身體微微前傾,手卻悄悄在背後對陳天翊比了個“準備跑”的手勢,臉上努力擠出最誠懇的表情,“你看……今天陽光這麼好,靶場少掃一天也跑不了。要不,我們先去‘老王頭’那兒……給你也帶杯冰沙回來?多加綠豆,少放糖,你最愛的口味?”
趙雪澄的目光似乎閃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但她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合金:
“羅致遠,你鞋帶散了。”
羅致遠下意識低頭——靴帶明明系得好好的。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分神刹那,趙雪澄動了!她不是撲上來,而是像一道精準計算的藍色閃電,猛地助跑兩步,腳尖在牆根一塊凸起的磚石上借力一蹬,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地騰空而起,單手精準地扣住了逃生梯的邊緣!
“我靠!”陳天翊怪叫一聲。
“跑!”羅致遠反應更快,低吼一聲,不再猶豫,轉身就向牆外那片誘人的自由跳了下去。身後,是趙雪澄帶着風聲、鍥而不舍的追擊,和那句如同審判般釘過來的命令:
“站住!”
軍校午後的寧靜,徹底被這三個追逐的少年身影攪碎了。陽光熾烈,金屬梯吱呀作響,軍靴踏過碎石路面的聲音急促而清脆。屬於十七歲的齒輪,正以最不守規矩的方式,在鋼鐵秩序的框架內,瘋狂轉動着。
……
羅致遠和陳天翊最終沒能逃脫趙雪澄的“追捕”。
與其說是追捕,不如說是趙雪澄對西校區復雜地形的掌握遠超他們的預估,她甚至預判了羅致遠那套從小用到大的逃跑路線。當羅致遠第三次差點撞進她懷裏被迫急刹車時,他認命地舉起了手,臉上那點屬於萬象集團公子的玩世不恭徹底垮塌,只剩下被抓包的懊惱和對“老王頭”冰沙的無限哀悼。
“行行行,趙委員,你贏了。”他喘着粗氣,汗水順着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昂貴的定制學員服領口被浸溼了一片,“靶場是吧……我們掃就是了。”
陳天翊也扶着膝蓋,雖然體能優異,但連續急轉彎也讓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看着趙雪澄,眼神裏充滿了“何必呢”的無奈,但更多的是對羅致遠被從小玩伴精準拿捏的同情。
趙雪澄氣息只是略快,臉頰微紅,幾不可察。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幾乎看不出的領口褶皺,軍帽依舊端正得如同用尺子量過。她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清冷銳利的眸子掃了他們一眼,尤其在羅致遠汗溼的領口停留了半秒,然後轉身,步伐穩定地走向靶場方向。那無聲的姿態,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於是,午後的自由時光,就這樣被無情地置換成了西側靶場的塵土與硝煙味。
西側靶場位於學院最偏僻的角落,遠離教學區和宿舍樓。巨大的露天場地被一圈高聳的土坡環抱,隔絕了大部分喧囂。地面是壓實了的深色沙土,踩上去軟硬適中,卻極易揚起灰塵。空氣裏彌漫着一股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混合着硫磺、金屬和塵土的特殊氣息——這是無數子彈和激光束洗禮過的味道。
此刻,偌大的靶場空無一人。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將一排排射擊位後的緩沖土牆曬得發燙。靶標在遠處安靜地立着,像一個個沉默的黑色剪影。
趙雪澄將他們帶到靶場入口的值班室門口,從裏面拿出兩把長柄的大掃帚和兩個巨大的軍用帆布垃圾袋,動作熟練得像分發武器。
“範圍:射擊位後方五十米區域,所有廢棄彈殼、包裝袋、雜物,全部清理幹淨。”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如同作戰簡報,“日落前完成,我會來檢查。不合格,明天繼續。”她的目光掠過羅致遠,似乎想說什麼,但薄唇最終只是抿得更緊,轉身就走,深藍色的背影在空曠的靶場上顯得格外筆直而孤絕,很快消失在通往主路的拐角。
“唉……”陳天翊直到她身影消失,才徹底放鬆下來,拿起掃帚,動作卻帶着一種天賦者特有的輕鬆感,仿佛這沉重的工具在他手裏輕若無物。“我的老王頭綠豆冰沙啊……限量版!羅大公子,你說你,非要拉着我翻牆,這下好了,冰沙沒喝到,還得吃沙子。”他半是抱怨半是調侃地看着羅致遠。
羅致遠也抓起掃帚,沒好氣地回懟:“少來!要不是你念叨那什麼冰沙,我能出這餿主意?趕緊幹活!這鬼地方多待一分鍾都難受……”他想起自己考入軍校,很大程度上是向往趙鐵山將軍那樣的鐵血生涯,結果現在卻被將軍的女兒按在靶場吃灰,這落差讓他格外憋屈。他掃地的動作帶着點大少爺的不耐煩,塵土很快沾上了他那身價值不菲的制服。
兩人沉默地幹了一會兒活。掃帚刮過沙地,發出單調枯燥的“沙沙”聲。廢棄的彈殼——大多是訓練用的惰性金屬殼,偶爾也有激光灼燒後殘留的能量晶體碎片——被掃到一起,叮叮當當地滾進垃圾袋。空氣悶熱,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們的後背。陳天翊動作利落高效,體能優勢展露無遺;羅致遠雖然成績優秀,但幹這種純粹的體力活顯然不如陳天翊輕鬆,呼吸明顯粗重了些。
陳天翊顯然不是能長久忍受沉默的人。他湊近羅致遠,動作依舊敏捷,用掃帚柄輕輕捅了捅羅致遠的腰眼,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慣常的、帶着點促狹的八卦笑容。“喂,老羅,”他壓低聲音,眼睛瞄了瞄趙雪澄消失的方向,確保她沒折返,“說真的,哥們兒好奇很久了。你跟趙雪澄……可是貨真價實的青梅竹馬啊!從小一個院裏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吧?”他擠眉弄眼,“你看她那臉蛋,那身條,放咱們預科班,絕對是班花級別的存在吧?雖然……呃,性格是硬核了點。但你就……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
羅致遠掃地的動作猛地一頓。他抬起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住,眼神復雜地瞪了陳天翊一眼:“老陳,你丫是不是被太陽曬傻了?腦子裏就琢磨這點事兒?”
“哎,別打岔!”陳天翊不依不饒,把掃帚當拐棍拄着,“咱哥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就說嘛,這麼一個大美女,天天在你眼前晃,還是從小認識的,你就沒動過半點心思?沒偷偷想過……嗯?”他做了個極其曖昧的手勢。
“去去去。”羅致遠一腳踢飛腳邊一個空彈殼,彈殼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幾米外,“我跟她?那是階級敵人,懂不懂!她腦子裏除了條例、扣分、風紀,就沒別的……我跟你說,從小就這樣!你指望我對一個行走的《軍校生行爲規範》有什麼想法?”
“沒勁。”陳天翊撇撇嘴,掃起一堆彈殼,“這麼個大美女天天在你眼前晃,你居然心如止水?佩服佩服,要是我,估計連訓練都分心。”他故意嘆了口氣,動作依舊麻利。
“得了吧你。”羅致遠白了他一眼,完全沒把這話往心裏去,“少在這兒編排我。你要這麼喜歡,你去追好了,我可受不起。”他心思顯然已經飄到別處。“趕緊掃,掃完說不定還能趕上食堂最後一份紅燒肉。”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線,毫無預兆地切入了燥熱的空氣。
“掃地的間隙,討論風紀委員的私人問題,也算清理靶場的一部分?”
兩人猛地一哆嗦,齊齊回頭。
趙雪澄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就站在他們身後幾米遠的地方,像一尊無聲無息的雕像。她雙手背在身後,站姿挺拔如鬆,帽檐下的眼睛銳利如刀,正冷冷地掃視着他們,還有那個裝了一半彈殼和雜物的垃圾袋。她顯然聽到了後半截對話,尤其是最後那幾句。
陳天翊立刻站直,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報告委員!我們正在深刻反思,馬上提高效率!”
羅致遠也摸了摸鼻子,有點被抓到偷懶的尷尬,但神情坦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什麼不妥:“知道了知道了,這就加緊幹。”他還惦記着他的紅燒肉。
趙雪澄的目光在羅致遠那張毫無心機的臉上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她的眼神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粒微塵,但瞬間又恢復了那種無機質般的清冷。她沒再追究閒聊的問題,走上前檢查垃圾袋。
她指着裏面混雜的金屬彈殼和塑料包裝碎片:“分類不清。金屬彈殼單獨回收。”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接着,她的視線落在羅致遠空着的手上,眉頭微蹙:“羅致遠,你的防護手套呢?條例規定,戶外接觸金屬廢棄物必須佩戴。扣0.5操行分。”
“喂,你還扣啊,差不多得了吧!”羅致遠哀嚎起來。
她拿出記錄儀,低頭操作,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緊抿的唇線。記錄完畢,她收起儀器,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日落前完成,不然等着繼續扣分吧。”
說完,她再次轉身離開,步伐依舊穩定,只是背影似乎比來時繃得更直了一些。
“呼……”陳天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坡後,才徹底放鬆,“嚇我一跳!她屬貓的?走路怎麼沒聲啊……”他看向羅致遠,“你手套呢?怎麼老忘?”
“誰知道塞哪兒了!”羅致遠一臉無所謂,彎腰撿掃帚,“扣就扣吧,0.5分而已……趕緊的,別磨蹭了,紅燒肉要沒了。”他完全沒把剛才的對話和趙雪澄那極其細微的停頓放在心上,心思全在晚飯上。
陳天翊看着他沒心沒肺的樣子,搖搖頭,也懶得再八卦了:“行行行,掃掃掃!爲了紅燒肉!”他動作麻利地開始分類彈殼。
靶場的沙沙聲再次響起,伴隨着羅致遠對食堂菜譜的碎碎念和陳天翊偶爾的應和。陽光依舊熾烈,塵土依舊飛揚。羅致遠賣力地掃着地,昂貴的制服沾滿灰塵,腦子裏想的卻是待會兒要搶哪塊肉。趙雪澄那清冷的身影和剛才那瞬間不易察覺的細微反應,如同掠過水面的飛鳥,在他毫無波瀾的心湖上,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趙雪澄快步走出靶場,轉入通往風紀部的小路。午後的陽光被高大的行道樹切割成斑駁的光影,落在她一絲不苟的深藍制服上。確認周圍再無旁人,她那緊抿的唇角才幾不可察地微微向下撇了一下。
“幼稚。”她低聲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樹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意,“十七歲了,還像小時候一樣,爲了口吃的翻牆。”
她想起羅致遠汗溼的額發和沾滿灰的昂貴制服下擺,眉頭蹙得更緊。“萬象集團的繼承人,毫無自覺。”她頓了頓,腳步沒有絲毫放緩,“還有心思討論……無聊話題。”
腦海裏閃過羅致遠那句“行走的《軍校生行爲規範》”,還有他對着陳天翊嚷嚷“階級敵人”時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趙雪澄的指尖在記錄儀冰涼的金屬外殼上無意識地收緊。
“綠豆冰沙……”她幾乎是無聲地重復了一遍這個詞,隨即像是被這軟糯的名字燙到一般,立刻抿緊了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她加快了腳步,軍靴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脆響,仿佛要將心頭那點莫名的煩躁也一並踩碎。
“下次再犯,直接關他禁閉。”她在心裏對自己重申,語氣冰冷而堅決,如同在確認一道作戰指令。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遮住了那雙清冷眸子深處一閃而過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復雜情緒。她抬手,習慣性地正了正本已端正無比的軍帽帽檐,挺直背脊,將那個讓她頭疼的名字和所有與之相關的、不合規矩的念頭,都暫時驅逐出腦海。風紀委員趙雪澄的身影,重新融入了軍校規整而肅穆的午後光影裏。
……
西側靶場的塵土似乎已經滲進了羅致遠和陳天翊的骨頭縫裏。當夕陽的金輝終於將那片空曠的沙土地染成一片暖橘色時,兩人也幾乎變成了兩尊會喘氣的泥塑。垃圾袋裏塞滿了分好類的彈殼和雜物,沉甸甸的。羅致遠把掃帚往牆角一扔,毫無形象地癱坐在值班室門口冰涼的水泥台階上,昂貴的制服褲子上沾滿了灰撲撲的印記。“紅燒肉...飛了...”他有氣無力地哀嘆,喉嚨幹得發緊。食堂的飯點早就過了。
陳天翊比他稍好,但也靠着牆大口喘氣,汗水在沾滿灰塵的臉上沖出幾道滑稽的痕跡:“知足吧,沒讓咱掃到天黑就不錯了。趙委員...今天算手下留情了?”他語氣帶着不確定。
“手下留情?扣了我0.5分呢!”羅致遠提起這個就來氣,隨即又泄了氣,“算了...趕緊回去沖個澡是正經。”
兩人拖着疲憊的身體,像打了敗仗的殘兵,步履蹣跚地離開靶場,朝着宿舍區走去。夕陽拉長了他們沾滿灰塵的影子,顯得格外狼狽。
與此同時,在軍校圖書館最深、最安靜、光線也相對最柔和的生物醫學與神經科學區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陽正沉入遠處模擬訓練場的山脊線後,將天空渲染成壯麗的紫紅色。室內,恒溫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空氣裏彌漫着舊紙張、消毒水和精密電子儀器特有的混合氣味。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如同沉默的鋼鐵森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在這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一張厚重的實木閱覽桌緊貼着冰冷的合金牆壁。桌面上攤開的不是常見的軍事醫學手冊,而是幾本封面印着復雜腦部掃描圖和微觀神經元結構圖的厚重典籍:《高階神經突觸可塑性原理》、《意識與量子神經活動模型》、《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神經生物學基礎(聯合軍特別修訂版)》,以及一台閃爍着復雜三維神經網絡動態模型和個人演算數據的便攜式光腦。屏幕上,彩色的神經元信號流如同微觀宇宙的星河,無聲地流淌、匯聚、爆發。
森山遙就縮在這張桌子後面。
她整個人仿佛要嵌進牆壁與桌面的夾角裏,瘦小的身軀包裹在明顯大了一號的深藍色學員制服裏,顯得更加單薄。她低着頭,幾乎要把臉埋進那本《神經突觸可塑性原理》裏,只露出一個光潔的額頭和幾縷柔順服帖的、顏色偏淺的額發。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一手無意識地卷着書頁的邊角(這顯然不符合圖書館規定),另一只手的手指則在光腦的虛擬鍵盤上飛快地跳躍,速度快得幾乎帶出殘影,屏幕上動態的神經網絡隨之不斷變化、重構,模擬着各種刺激下的反應模式。
她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神經通路和電化學信號。偶爾有腳步聲從遠處的書架間傳來,哪怕隔着十幾米遠,她的肩膀也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敲擊鍵盤的手指會瞬間僵住,像受驚的小動物般屏住呼吸,原本模擬着興奮傳導的神經元模型瞬間在屏幕上凍結成一片代表抑制狀態的藍色。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她才敢小心翼翼地繼續,指尖重新喚醒那些沉默的“神經元”。她的存在感稀薄得像這角落裏的一縷微塵,卻又仿佛在微觀世界裏掌控着一個龐大而精密的宇宙。
一個筆直、無聲的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森山遙毫無察覺,依舊沉浸在她的神經網絡宇宙裏,指尖在虛擬鍵盤上輕點,引導着一條代表特定神經遞質的紫色信號流穿過復雜的突觸間隙。
“遙。”清冷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
“啊!”森山遙被嚇得整個人猛地一顫,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手裏的書“啪”地一聲合上,光腦屏幕上絢麗的神經網絡模型瞬間紊亂、破碎,化作一片無序的噪點。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像一只被強光照射到的夜行動物,清澈但盛滿不安的眼睛裏瞬間蒙上一層水汽,臉色也瞬間變得蒼白。當她看清來人是趙雪澄時,那份驚恐才稍稍褪去,但立刻被更深的緊張和無措取代。
“雪...雪澄同學!”她聲音細若蚊呐,帶着明顯的顫抖,手忙腳亂地想把攤開的書和光腦整理好,動作笨拙又慌亂,“對...對不起!我是不是又...又占用了公共資源太久?還是...聲音太大了?”她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光腦靜音鍵,仿佛犯下了天大的過錯。
趙雪澄看着她驚弓之鳥般的反應,清冷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奈,但很快被一種近乎刻意的平靜取代。她並沒有像對待羅致遠他們那樣直接宣讀條例或指出錯誤(比如卷書角),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沒有。”她的聲音放得比平時稍低,也柔和了那麼一點點,仿佛怕再次驚擾到她大腦中剛剛恢復秩序的“宇宙”,“該去吃飯了。”
森山遙這才像想起什麼似的,連忙看向光腦角落的時間顯示,臉上露出“糟了”的表情:“啊!已經...已經這麼晚了!”她趕緊開始收拾東西,動作依舊慌亂,厚重的典籍在她手裏顯得格外笨重。
趙雪澄沒有伸手幫忙,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掃過桌上那些艱深的神經學標題和光腦屏幕上普通人看一眼都會頭暈的微觀神經模型。她知道森山遙在神經科學領域展現出的驚人天賦和價值,也理解她沉浸在那個復雜精微世界時的專注,以及這種專注被粗暴打斷時對外界產生的劇烈應激反應。
等森山遙終於把東西都勉強塞進那個看起來同樣過大的軍用背包裏,怯生生地背上,像個負重過大的蝸牛,趙雪澄才再次開口,語氣平淡地陳述事實:
“羅致遠和陳天翊剛罰掃完靶場。”
森山遙愣了一下,清澈的大眼睛裏流露出關切:“啊...他們...沒事吧?”她小聲問,腦海裏下意識閃過關於體力消耗與神經疲勞關聯性的理論片段。
“多半累了,還錯過了飯點。”
然後,她做出了一個讓森山遙有些意外的動作——她從制服內側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用保溫材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軍校食堂標準制式的餐盒,放在閱覽桌幹淨的一角。
“給他們的。”趙雪澄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移交一件裝備,“紅燒肉。米飯。”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說明一個行動的必要性,“他們沒吃上。”
森山遙看着那個餐盒,又看看趙雪澄那張依舊沒什麼表情、但似乎比平時少了些寒意的臉,似乎明白了什麼。她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點點極淡的紅暈,緊張感似乎消散了一些,用力地點點頭:
“嗯!我...我拿給他們!”她小心地捧起那個還有些溫熱的餐盒,像是捧着一個重要的神經遞質補充劑,眼睛裏亮起一點微弱的光。能幫上忙,哪怕只是傳遞一份晚餐,對她來說似乎也是一種融入和認可。
“謝謝...雪澄同學。”她的聲音依舊很小,但清晰了一點。趙雪澄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她看着森山遙小心翼翼地抱着餐盒,像捧着一顆精密的大腦模型,一步一挪地離開安靜的角落,走向圖書館門口那片相對明亮但也更“危險”的公共區域。直到森山遙的身影消失在書架盡頭,趙雪澄才收回目光。
她走到森山遙剛才坐的位置,目光落在合攏的《高階神經突觸可塑性原理》上。她伸出手,不是去拿書,而是用指尖,極其輕微地、帶着一種近乎刻板的認真,將森山遙剛才無意識卷起的書頁邊角,一點一點地撫平,壓好。動作細致得如同在保養一件精密武器。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身離開。深藍色的身影重新融入圖書館肅穆的光影中,步伐穩定,仿佛剛才那個送餐盒和撫平書角的微妙插曲從未發生。只有那個角落,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森山遙的緊張氣息。
森山遙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個還有些溫熱的餐盒,像捧着一顆精密的大腦模型,一步一挪地離開圖書館那片安全的陰影。當她踏入連接宿舍區的主幹道時,傍晚的軍校景象撲面而來。
寬闊的道路兩旁是棱角分明、透着冷硬金屬光澤的學院樓。巨大的全息投影屏懸浮在幾棟主要建築的外牆上,循環播放着地球聯合軍鷹徽的動態影像、鼓舞士氣的標語(“鑄就利劍,守衛家園”)、以及拜隆和馬克西翁星艦輪廓的戰術分析片段——那些扭曲、充滿攻擊性的異星設計,無聲地提醒着每一位學員肩上未來的重擔。作爲地球聯合在東亞地區最頂尖的軍事學府,這裏匯聚着最嚴苛的訓練、最尖端的模擬戰場(EXM)、以及近乎無限的資源投入,只爲鍛造出能在未來深空戰場上與那些強大外星勢力抗衡的利刃。空氣中似乎都彌漫着一種無形的壓力與使命感。
森山遙下意識地將餐盒抱得更緊了些,仿佛它能隔絕這龐大而充滿審視感的環境。她加快了些腳步,雖然依舊低着頭,盡量避開路上三三兩兩走過的其他學員。那些穿着同樣深藍制服的身影,有些在討論剛結束的戰術推演,有些在進行體能加練,每一個都顯得目標明確,充滿力量感。這與她習慣的、只有神經信號流動的靜謐角落截然不同。想到要把東西交給羅致遠和陳天翊,尤其可能要面對羅致遠那總是過於有存在感的反應,她的心跳又快了幾分。
羅致遠把自己摔進還算舒適的宿舍椅子裏,感覺每一塊骨頭都在抗議。昂貴的定制制服被他胡亂扔在椅背上,沾滿了靶場的塵土。他剛沖完澡,頭發還溼漉漉地滴着水,一臉生無可戀。
“完了,老陳,”他哀嚎,“不僅紅燒肉沒了,我感覺我的胃已經開始消化自己了。這懲罰也太沒人性了!” 他瞥了一眼窗外,能看到遠處訓練場上,刺眼的探照燈下,學員正在進行夜間城市廢墟環境下的對抗演習。模擬爆炸的火光不時閃爍,映照着斷壁殘垣的輪廓。這種高度擬真的訓練場,是軍校爲了應對主要發生在地球各大陸的殘酷拉鋸戰而斥巨資建造的。
陳天翊比他利索得多,已經換好幹淨衣服,正對着牆上的小型力量訓練器做引體向上,動作標準而充滿爆發力。汗水順着他精悍的肌肉線條滑落,展現出遠超普通學員的體能素質。“少嚎兩句省點力氣吧,”他氣息平穩地說,“想想畢業。熬過這幾年,進了聯合軍地面防衛部隊,天天啃壓縮幹糧你都得覺得香。” 他眼中閃爍着對未來的期待。對他這樣出身普通、全靠天賦和拼命才擠進這所頂尖軍校的人來說,畢業後直接晉升地球聯合軍軍官,不僅是榮耀,更是守護家園和改變家庭命運的堅實台階。
“地面部隊?那也得有命從哪個被炸成廢墟的城市裏爬出來。”羅致遠撇撇嘴,但眼神深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他考入這裏,可不是爲了混日子。他父親羅振坤——萬象集團掌門人,與趙鐵山將軍是舊識。他從小聽着趙將軍在東亞保衛戰中,指揮地面部隊頑強阻擊拜隆先鋒登陸部隊的故事長大。那份對守護家園的責任感,以及對強大外星入侵者的深刻認知,是驅使他放棄優渥生活、自願跳進這“火坑”的原動力。“不過在那之前……我的胃表示它現在就需要撫慰!食堂現在連剩飯都沒了吧?”他再次哀嘆。
就在這時,宿舍門被極其輕微、帶着遲疑的力道敲響了。篤……篤篤……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羅致遠和陳天翊對視一眼。這個時間點,這種敲門方式……
陳天翊利落地跳下訓練器,幾步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門外,森山遙像只受驚的小鹿,幾乎在門開的瞬間就想後退。她低着頭,雙手緊緊捧着那個保溫餐盒,遞到胸前,細聲細氣地說:“這……這個……是……是雪澄同學……讓我……送來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臉頰泛紅,幾乎要把臉埋進餐盒裏。
“給我們的?”陳天翊有點意外,但立刻露出爽朗的笑容,伸手接過,“謝了,森山!你真是及時雨啊!” 餐盒入手溫熱。
羅致遠也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睛放光:“吃的?!” 他沖到門口,看到餐盒,又聽到是趙雪澄讓送的,表情變得極其古怪,混合着驚喜、難以置信和一絲“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荒謬感。“趙雪澄?她……她良心發現了?還是這餐盒裏其實裝着扣分通知單?” 他狐疑地打量着餐盒。
森山遙被他突然靠近和大聲說話嚇得又縮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小聲解釋:“是……是紅燒肉...和米飯...雪澄同學說……你們……沒吃上……” 說完,她像是完成了最艱巨的任務,飛快地說了一句“再見!” 然後轉身,幾乎是逃也似地小跑着離開了,單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陳天翊關上門,把餐盒放在桌上打開。頓時,濃鬱的肉香混合着米飯的熱氣彌漫開來,溫暖了疲憊的宿舍。兩大塊油亮誘人的紅燒肉安靜地躺在米飯上。
“哇哦!真是紅燒肉!還是熱的!”陳天翊驚喜道,“趙委員……今天這是怎麼了?”
羅致遠盯着那盒飯,眼神復雜。他想起趙雪澄在靶場時冷冰冰扣分的樣子,又想起她從小就是這樣,規則刻在骨子裏,但偶爾……極其偶爾……也會流露出一點點,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關照?尤其是在涉及“責任”和“後果”的時候,比如體力透支錯過飯點這種可能影響後續訓練的事情。
他甩甩頭,把這點不合時宜的念頭拋開,飢餓感瞬間占據了上風。“管她呢!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他抓起筷子,惡狠狠地夾起一塊肉,“老陳,快吃!吃完才有力氣琢磨明天怎麼躲開那位‘行走的條例’!”兩人狼吞虎咽起來。溫熱的食物下肚,驅散了疲憊和寒意。窗外,軍校巨大的探照燈光柱刺破夜空,模擬戰場的方向傳來更加密集的爆炸轟鳴和模擬能量武器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