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下午最後一節是勞動技術課,老師帶着大家在手工教室學做陶藝。陶泥混着水的腥氣彌漫在空氣裏,同學們的笑聲和轉盤轉動的“嗡嗡”聲攪在一起,像一鍋沸騰的甜粥。
阮清荷的圍裙上沾了好幾塊陶泥,指尖被磨得發紅,手裏的陶坯卻還是歪歪扭扭的,像個沒長好的土豆。她有點沮喪地放下塑形工具,看着別人手裏漸漸成型的杯子、小碗,鼻尖微微發酸——好像無論學什麼,她總是那個最笨拙的。
“你看我這個!”葉辰舉着他的作品湊過來,那是個歪脖子的花瓶,瓶頸歪得像被大風刮過,肚子卻圓滾滾的,上面還被他用手指戳了幾個小洞,“老師說這叫‘抽象派’,特有藝術感。”
阮清荷看着那個“抽象派”花瓶,忍不住笑了。他的指尖和袖口都沾着陶泥,像剛從泥裏撈出來的小泥鰍,可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了整片星空。
“挺好的。”她真心實意地說,比起自己手裏的“土豆”,這個歪脖子花瓶確實生動多了。
“那你這個呢?”葉辰指着她的陶坯,沒等她回答就恍然大悟,“哦!你這是想做個碗吧?我幫你捏捏!”
他沒等她同意,就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他的手掌寬大溫熱,帶着陶泥的粗糙觸感,輕輕包裹住她的手指,引導着她往陶坯的邊緣推。轉盤轉動的離心力帶着兩人的手一起晃動,她的手背偶爾撞到他的虎口,像被羽毛輕輕掃過,引得指尖發麻。
“你看,這樣捏邊緣,它就不會塌了。”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帶着陶泥的潮氣,像溫熱的呼吸落在耳廓上。阮清荷的臉頰瞬間紅了,連呼吸都放輕了,只能僵硬地跟着他的力道動手指。
最後成型的碗還是有點歪,但總算能看出是個碗的形狀了。老師走過來檢查時,在她的作品上打了個“良”,還笑着說:“線條很溫柔,像個有故事的小碗。”
阮清荷摸着碗沿上留下的指痕——有幾道深一點的,是葉辰的指腹壓出來的,帶着點莽撞的力道,卻奇異地讓這個歪碗有了生氣。
下課鈴響時,大家都在忙着清洗工具。阮清荷把自己的陶碗放進專用的收納盒裏,又幫李萌萌收拾了散落的塑形刀,等她背上書包準備走時,教室裏已經沒剩幾個人了。
手工教室在教學樓的三樓,樓梯間的燈壞了,昏昏暗暗的,像只張着嘴的巨獸。阮清荷抱着沉重的收納盒,裏面裝着她和葉辰的陶坯,盒子邊緣硌得胳膊生疼,每下一級台階都要小心翼翼地探腳,生怕踩空。
“需要幫忙嗎?”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點剛跑完步的喘。阮清荷回頭,看到葉辰背着書包站在樓梯口,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凌亂,手裏還拎着他那個歪脖子花瓶的收納盒。
“不用,我自己可以。”她連忙搖頭,把盒子抱得更緊了些。這個收納盒是老師特意給的加厚款,比普通紙箱沉得多,她不想麻煩他。
葉辰卻沒聽,幾步走到她身邊,不由分說地接過盒子:“你看你胳膊都紅了,逞什麼強。”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腕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盒子卻已經穩穩地落在他手裏。他拎着兩個收納盒,居然還顯得很輕鬆,另一只手自然地接過她肩上的書包:“這個也給我吧,看着就沉。”
“真的不用……”阮清荷還想搶回來,卻被他輕輕按住手背。
“別動,”他的掌心溫熱,帶着陶泥沒洗幹淨的細小顆粒,“樓梯這麼黑,你自己拿東西容易摔着。”
他的語氣很溫和,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持。阮清荷只好鬆開手,看着他把她的書包甩到肩上,懷裏抱着兩個沉重的收納盒,居然還能腳步輕快地往下走,白色的校服後背很快被壓出兩道深深的褶皺。
樓梯間的窗戶沒關,風灌進來帶着深秋的涼意,吹得她的發梢貼在臉頰上。她跟在葉辰身後,看着他寬厚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接她放學的樣子——也是這樣,把她的書包甩到自己肩上,說“爸爸力氣大”。心裏像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暖暖的,有點發酸。
“你書包裏裝了什麼?”葉辰忽然回頭,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只眼睛,“比我裝了籃球的書包還沉。”
“沒什麼,”阮清荷小聲說,“就是幾本書,還有畫板。”
“你每天都帶着畫板嗎?”葉辰驚訝地挑眉,“不累嗎?”
“習慣了,”她笑了笑,“有時候看到好看的風景,想畫下來。”
“比如那天的桂花樹?”他忽然想起圖書館的素描,腳步慢了些,“還是雨天的水窪?”
阮清荷的臉微微發燙,沒回答,只是加快了腳步,像要躲開他探究的目光。樓梯間的聲控燈忽然滅了,黑暗瞬間涌過來,她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指尖微微發顫——她其實有點怕黑。
“別怕。”
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溫熱的觸感像電流竄過四肢百骸。葉辰的聲音就在頭頂響起,帶着點刻意放輕的溫柔:“跟着我走,還有三級台階就到一樓了。”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牽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和他刻意放慢的腳步,黑暗裏,那些沉重的呼吸聲和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安穩的歌。
走到一樓大廳時,聲控燈“啪”地亮起,照亮了彼此泛紅的臉頰。葉辰像觸電似的鬆開手,撓了撓頭,眼睛看向別處:“到了。”
“嗯。”阮清荷低下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腕,那裏好像還留着他的溫度,燙得她心跳亂了節奏。
走出教學樓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粉色,操場上還有幾個打籃球的男生,喊聲順着風飄過來,帶着青春的莽撞。葉辰把收納盒放在地上,從肩上卸下她的書包,遞過來時忽然“嘶”了一聲,揉了揉肩膀。
“怎麼了?”阮清荷連忙問,目光落在他被壓紅的肩膀上,校服的布料都被蹭得起了毛。
“沒事,”他擺擺手,笑得像沒事人一樣,“就是有點勒,你這書包是真沉,下次別帶那麼多東西了。”
“對不起。”阮清荷的聲音有點發顫,看着他泛紅的肩膀,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
“跟我說什麼對不起,”葉辰拿起自己的收納盒,把她的那個也拎起來,“走吧,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別廢話,”他打斷她,邁開步子往前走,“難道你想自己抱着這麼沉的盒子?還是想讓我看着你在黑樓梯上摔跤?”
他的語氣帶着點故意的凶巴巴,卻掩不住眼底的關切。阮清荷看着他的背影,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懷裏的收納盒沉甸甸的,卻好像沒那麼重了。
走到餛飩店門口時,葉辰忽然停下腳步:“要不要吃碗餛飩?今天我請客,就當……謝謝你教我物理題。”
阮清荷想起他發紅的肩膀,點了點頭:“好,這次我請你。”
“那不行,說好我請的。”葉辰立刻反對,卻在她堅持的目光裏敗下陣來,“好吧好吧,下次我再請你。”
老板娘看到他們,笑着打趣:“又來啦?今天這小夥子怎麼扛着兩個盒子?是給小姑娘送禮物嗎?”
葉辰的臉瞬間紅了,連忙解釋:“是手工課做的陶藝,老師說要帶回家晾幹。”
阮清荷也跟着臉紅,低頭假裝看菜單,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着他笨拙的解釋,嘴角忍不住彎了彎。
餛飩端上來時,熱氣騰騰的白霧模糊了彼此的臉。葉辰吃得很快,卻總在她碗裏快空時,把自己碗裏的餛飩夾給她兩個,說“我吃不下了”。阮清荷知道他是故意的,卻沒戳破,只是默默地把紫菜和蝦皮往他碗裏撥了撥。
走出餛飩店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燈次第亮起,像一串落地的星星。葉辰把收納盒遞給她:“到這兒就行了吧?再往前就是你家小區了。”
“嗯。”阮清荷接過盒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
“那個……”葉辰忽然撓了撓頭,聲音有點含糊,“明天合唱排練,你別擔心趙磊,我跟王老師說了,讓他換組了。”
阮清荷愣了一下:“你跟老師說了?”
“嗯,”他點點頭,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我就說他不配合排練,影響大家進度,老師就同意了。”
其實他去找王老師的時候,說了不少好話,保證自己會幫着帶好第三組的排練,才讓老師鬆了口。但這些,他沒打算告訴她。
“謝謝你。”阮清荷的聲音很輕,卻帶着真誠的暖意。
“不客氣,”葉辰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明天排練別緊張,跟着我唱就行,我嗓門大,肯定能帶你跟上節奏。”
“嗯。”阮清荷用力點頭,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覺得明天的合唱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抱着收納盒走進小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葉辰還站在路燈下,沖她揮了揮手,白色的校服在昏黃的燈光裏像一片發光的雲。她也揮了揮手,轉身跑進樓道,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像揣了只偷吃到糖的小兔子。
回到家,她把那個歪脖子花瓶和自己的小碗擺在窗台上。月光透過玻璃照在上面,陶泥的紋路裏還能看到他留下的指痕。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痕跡,忽然覺得,這個沉重的收納盒,裝着的好像不只是陶坯,還有他寬厚的肩膀,溫熱的手掌,和路燈下那個讓她安心的背影。
窗外的風還在吹,帶着深秋的涼意,可她的心裏卻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小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