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蛋微微側身,恭敬地伸出手,低聲道:“殿下,請。”他引領殿下走進鎮江鋼鐵工坊。魯蛋的步伐穩健得異乎尋常,踏在這片凹凸不平、遍布煤渣與碎鐵的地面上,竟如履康莊大道。他並不回頭,卻仿佛腦後生眼,總能恰到好處地提前半步側身,靈巧地避開地上灼熱的鐵塊、橫亙的廢棄模具以及深陷的積灰水窪。
李煜緊隨其後,雖極力維持着皇室宗親的雍容氣度與步履的穩定,但腳下透過薄底官靴傳來的灼熱地溫、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嗆人煙塵、以及那股混合着焦煤、汗水、熔融金屬與氧化鐵皮的濃烈刺鼻氣味,仍讓他胸腹間陣陣翻涌,只得集中全部精神,小心翼翼地規避着那些顯而易見的危險與污穢。
姜尚兒與李進一左一右,如影隨形,寸步不離,他們的目光銳利如淬火鋼針,不斷掃視着每一個靠近的、滿身煙灰眼神疲憊的匠人,每一個火光搖曳、陰影幢幢的角落,每一處可能因高溫或操作失誤而迸發危險的爐口與鐵水溝。
他們穿過一片聲浪與熱浪交織、仿佛煉獄入口的露天區域。
此處巍然矗立着數座如同遠古巨靈神般的夯土高爐,爐體被內部瘋狂燃燒的烈火灼燒得通體赤紅,甚至隱約呈現出半透明的駭人狀態,巨大的陶制管道如同無數條扭曲翻滾的巨蟒、又似龐然怪物暴突的粗大血管筋絡,密密麻麻地纏繞攀附在巨大的爐身之上,將一股股灼熱到扭曲空氣的氣流,以巨大的力量不斷鼓入爐心深處,發出沉悶而極具壓迫感的持續性嗡鳴,仿佛一頭被禁錮的熔岩巨獸在沉睡中發出的沉重喘息與咆哮。
那巨大的爐口不時猛然噴吐出長達數尺、顏色近乎熾白的駭人烈焰,狂暴的火舌瘋狂舔舐着空氣,將周遭的光線、景象都灼燒得劇烈扭曲、模糊、變形,仿佛空間本身都在痛苦地呻吟。
即便相隔數十步之遙,那輻射而來的滾滾熱浪依舊如同實質般撲面灼人,皮膚瞬間傳來刺痛感,幾乎要燎焦眉發,令人呼吸都爲之一窒。
魯蛋對這片足以讓常人望而卻步的熔爐地獄景象恍若未睹,腳步沒有絲毫停滯,引着他們徑直走向一座倚靠陡峭山壁而建的巨大磚石工棚。
這工棚顯得更爲古老、堅固、幽深,巨大的石塊壘砌的牆壁上布滿了經年累月煙熏火燎留下的深黑色斑駁痕跡,仿佛一頭沉默的太古巨獸匍匐在山壁之下。
一踏入工棚之內,外界震耳欲聾的喧囂似乎被厚厚的石壁過濾了大半,但一種更深沉、更集中、更令人心悸的高溫和一種低頻的、持續不斷的金屬嗡鳴感卻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棚內光線昏暗,唯有幾處爐口和淬火池躍動的火光,映照出無數忙碌的模糊身影和器具冷硬的輪廓,空氣中彌漫着更加濃重的金屬蒸汽和焦炭味道。
魯蛋徑直走到一處厚重的鐵砧旁,那上面橫置着一把造型古樸大氣、線條流暢、卻隱隱透着一股子內斂殺伐之氣與冰寒光澤的環首刀。他神情肅穆,雙手穩穩地捧起那柄刀,如同捧着一件絕世瑰寶,轉身遞向李煜,聲音沉厚而平靜,卻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地穿透了工棚內的雜音:“大人,請您細觀此刀。
此刀並非凡鐵,乃是依據卑職祖父魯甲所秘傳之法,千錘百煉而成。而祖父所傳之法,追根溯源,正是百年之前,得蒙齊國太祖姜雲與墨家之首魯班大師,兩位神人共同鑽研、親手所授之煉鋼秘術。
此法後經祖父傳於卑職之父魯玖,再至卑職之手,三代人恪守傳承,未敢有一日懈怠。其核心要義,便在於對尋常煤炭進行特殊密閉幹餾,極致地去其硫磺等一切有害雜質,煉得純淨無比之‘精炭’,再輔以獨門鼓風技法,催動爐火至極境,方能煉出這般吹毛斷發、堅而不脆的百煉精鋼。”
李煜依言接過長刀,指尖肌膚觸及那環首刀修長鋒刃的瞬間,一股沁入骨髓、與周遭灼熱環境格格不入的冰涼觸感立刻傳來,激得他皮膚微微一緊。
方才所經過的煉鋼場所以及環首刀遞接之時,刀身微顫,發出一聲清越悠長、宛如龍吟的嗡鳴,那聲音似乎具有奇異的穿透力,至今仍在灼熱沉悶的空氣中嫋嫋震顫,無形無質,卻偏偏與他胸腔裏陡然加速、怦怦狂跳的心律產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
魯蛋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沉重無比的玄冰重錘,裹挾着凍結靈魂的寒意,狠狠敲打在他那由現代科學常識與歷史認知構築而成的脆弱壁壘之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碎裂之聲。
“齊太祖…姜雲…與墨家之首魯班…”李煜幾乎是下意識地、夢囈般地低聲重復這幾個沉重如山的名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那寒光流轉、隱現紋理的致命鋒刃,移向魯蛋另一只手中那塊其貌不揚、布滿孔隙、焦黑如墨的塊狀物,“此物…名爲精炭?幹餾去硫?…”
這些詞匯,陌生、精準、冰冷,帶着一種絕對超越時代、近乎無情的理性邏輯,它們絕不應出自這個生產力落後時代的任何典籍記載或工匠行話切口,更像是從他早已深深埋藏的前世記憶庫中被某種力量硬生生挖掘而出,赤裸裸地呈現在這充滿原始工業力量的環境中。
先前那關於“滷蛋”的荒誕戲謔聯想早已煙消雲散,被沖刷得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幾乎令他四肢百骸都爲之僵硬戰栗的驚疑與駭然。
齊太祖姜雲,在他的認知裏,是史冊中那位武功赫赫、政略非凡、橫掃六合、開創齊國煌煌基業的傳奇帝王。
然而,史書對於這位太祖皇帝的記載,往往側重於其文治武功、謀略決斷,而對於其在工藝技術、尤其是這等精微的冶煉之術上的建樹,要麼語焉不詳,要麼一筆帶過,往往以“天佑”或“太祖英明”之類籠統模糊的詞匯敷衍了事。
然而此刻,魯蛋口中所述,卻分明揭示了一個隱藏在歷史迷霧中的驚人真相:那位太祖皇帝,竟曾深入此等工匠之事,與魯班共同鑽研、開創出一套遠超時代、近乎“先知”般的煉鋼秘術!
而更令李煜心驚的是,魯蛋描述的那套方法——密閉幹餾去除雜質、追求更高爐溫以液化鐵水——其背後的思路,絕非此世常見的經驗積累或模糊摸索,它清晰、步驟分明,直指核心瓶頸,透着一種近乎“先知”般的透徹。
“難道齊太祖姜雲,並非僅僅是天縱英明?難道他……也與自己一樣,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穿越者’?”這個念頭如同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霧,卻又在瞬間帶來更深的驚駭與震撼。
他自己是身不由己闖入此間的異世魂靈,難道在更早的百年之前,已有先行者?那位開創了大齊煌煌基業的太祖皇帝,其靈魂竟也是穿越者、擁有着諸如“幹餾”、“去硫”此類知識的未來世界之人?
這個猜想太過駭人,以至於李煜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爐火的熱浪撲面而來,卻讓他覺得有些發冷。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折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李煜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將內心的驚濤駭浪顯露分毫。他只是微微頷首,將手中的環首刀遞還給魯蛋,動作看似平穩,唯有他自己知道指尖那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原來如此。”李煜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溫雅,卻比平時多了一份沉重的意味,“齊太祖皇帝深謀遠慮,魯班大師巧奪天工,方有此不世出的秘術。能得魯卿傳承守護,實乃國之大幸。”
他沒有再追問任何關於齊太祖的細節,那絕非此時此地該深究的話題。但他心中那關於姜雲的疑團,已悄然種下,與眼前這焦炭的灼熱、鋼刀的寒光、以及魯蛋那沉靜的面容緊緊纏繞在一起。
前方的熔爐依舊在咆哮,鐵水如地底岩漿般奔流。李煜覺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這秘密關乎過去,更關乎未來。
而他這個意外的穿越者,似乎正循着百年前另一位可能存在的“同行者”留下的足跡,一步步走向歷史的迷霧深處。
驛站那扇略顯陳舊卻厚實的木門在身後緩緩合攏,將外面喧囂的市井聲與工坊方向隱約傳來的沉悶轟鳴隔絕開來。室內光線柔和,帶着午後特有的寧靜,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檀香與塵土混合的氣息。
姜尚兒終於按捺不住,她快步走到剛剛卸下披風的李煜面前,一雙明澈如秋水的眸子緊緊盯着他,秀眉微蹙,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殿下,您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自打從那工坊出來,便總是魂不守舍,眼神飄忽,時而凝滯如古井深潭,時而又驚悸如林間鹿,方才魯大匠與你說話,你竟也慢了半拍才應答。
這一驚一乍的,全然不似平日沉穩的您。可是身體有何不適?還是那工坊裏有何……”她的話語頓住,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讓她感到不安的氛圍。
李煜仿佛從一場深沉的夢魘中被驟然喚醒,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緩緩抬眸,對上姜尚兒寫滿擔憂的視線,驛站窗櫺透過的光線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方才那短暫的沉寂中,驚濤駭浪般的思緒再次席卷過他的腦海——魯蛋那沉穩的話語、那超越時代的“幹餾去硫”之術、那其貌不揚卻蘊含驚人力量的“精炭”、那寒光凜冽仿佛帶有異世印記的環首刀、以及最終指向那位可能與他有着同樣離奇命運的齊太祖姜雲……
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將他緊緊纏繞,幾乎令他窒息。
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驚駭,並非源於對具體危險的恐懼,而是對自身認知、對歷史、甚至對這個世界根基的劇烈動搖所帶來的巨大沖擊。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宣之於口。他看着她關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與更深的孤寂。他極力壓下眼底翻涌的驚瀾,強迫自己的面部線條鬆弛下來,甚至刻意牽動嘴角,勾勒出一個略顯疲憊卻足夠溫和的弧度。
他輕輕擺了擺手,動作看似隨意,卻刻意放緩了速度,以掩飾指尖可能殘留的細微顫抖。
“無妨,尚兒不必憂心。”他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舒緩,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仿佛真是長途跋涉積累的倦怠終於涌了上來,“或許只是這連日趕路,風塵仆仆,未曾好生歇息,加之今日在那工坊之內,高溫灼人,煙塵嗆鼻,鐵器轟鳴不絕於耳,着實有些耗神費力。
一時之間,精神難以集中,顯得有些恍惚罷了。”他微微側過身,假意整理了一下並無需整理的袖口,避開了她過於銳利的審視目光,語氣轉而變得更爲輕淡,仿佛要將這一切輕輕揭過,“不過是些身體上的疲累,歇息一晚,想必便無大礙了。”
但在他低垂的眼瞼之下,內心的風暴遠未停息。那驚鴻一瞥所窺見的巨大可能性,如同在他心湖中投下了一塊萬鈞巨石,激起的豈是輕易便能平復的漣漪?
那是一個足以顛覆一切認知的秘密,一個關於百年之前另一位“同行者”的驚天猜想。然而,此刻,在此地,面對着她,他只能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死死鎖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算了,”他在心底深處,對着那個仍在劇烈震顫的靈魂默默嘆息一聲,帶着幾分無奈,幾分自嘲,更有幾分在巨大命運玩笑面前被迫生出的豁達與堅韌,“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無論真相如何,無論前方是何種迷霧重重的道路,終究是要走下去的。”
既來之,則安之。
這六個字,此刻在他心中重若千鈞,不再僅僅是一句隨遇而安的寬慰,更是一種對既定命運的選擇性接納,一份在驚濤駭浪中努力穩住船舵的沉靜決心。
他將所有的震撼、疑慮、駭然與那份孤獨的探索欲,深深埋藏進眼底的最深處,抬起頭時,臉上已只剩下一片溫和的、略帶倦意的平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失態,真的都只是過於疲憊所致。
姜尚兒見李煜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鬱似乎被一股突如其來的興致沖淡了些許,雖不明所以,但心下稍安。她看着李煜忽然轉身,竟朝着驛站後院那簡陋的廚房方向走去,不由得快步跟上,疑惑地輕聲喚道:“殿下,您這是要去何處?”
李煜並未回頭,只是步履間多了幾分輕快,仿佛找到了某種排遣巨大驚疑的奇特方式。他徑直走入煙火氣彌漫的廚房,對那正在灶台邊忙碌的驛卒吩咐道:“取些新鮮雞蛋來。
再尋些草果、八角、桂皮、上好的茶葉來。”他的語氣自然流暢,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權威,仿佛他時常在此地指點江山一般。
那驛卒何曾見過這般人物親臨庖廚,更別提開口便是這些雖非珍稀卻也不是尋常驛廚常備的香料,一時愣在原地,手足無措。還是李進默不作聲地上前一步,目光微沉,那驛卒才如夢初醒,連聲應着,慌忙轉身去翻找。
姜尚兒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李煜竟真的挽起了那雲紋錦緞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一副準備親自下廚的模樣,驚得美眸圓睜,幾乎忘了尊卑:“殿下!您萬金之軀,怎能沾染這等油煙火燎之事?您究竟要做什麼?若是想用些什麼,吩咐下去便是了……”
李煜卻已從驛卒捧來的雜貨筐裏揀出幾枚還沾着些許草屑的雞蛋,又親自檢視着找來的香料——幾顆深褐皺皮的草果,數瓣紅棕辛香的八角,一小段暗褐幹枯的桂皮,還有一撮色澤烏潤的茶葉。
他嘴角噙着一絲古怪的笑意,開始熟練地將雞蛋放入清水鍋中,另起一灶,將那些香料投入一個小陶罐中加水熬煮。
“殿下……”姜尚兒看着他這般架勢,心中的困惑達到了頂點。這與他們方才在鋼鐵轟鳴、爐火熊熊的工坊中所經歷的一切,與那可能關乎國運、牽扯前朝秘辛的驚人發現,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灶火漸旺,清水鍋中的雞蛋微微滾動,旁邊的陶罐裏,香料在沸水中上下沉浮,逐漸析出深邃醇厚的棕紅色澤,一股復合着辛香、甘醇與淡淡茶香的奇異氣息開始升騰,彌漫在狹小的廚房裏,巧妙地驅散了些許原有的油煙味,帶來一種溫暖而撫慰人心的氛圍。
李煜用長筷將煮熟的雞蛋撈出,放入涼水中稍浸,然後拿起一枚,手指靈巧地在灶台邊沿輕輕一磕,蛋殼便布滿了均勻的裂紋。
他小心地將這布滿裂紋的雞蛋放入那已然沸騰、色澤濃鬱、香氣撲鼻的滷汁之中。雞蛋沉入深色的汁液,那些裂紋如同貪婪的脈絡,開始瘋狂吸納那匯聚了多種香料精華的滋味。
“此物,”李煜終於抬頭,看向一臉懵懂的姜尚兒,眼中閃爍着一種混合了惡作劇般的促狹和更深層次探究的光芒,他嘿嘿一笑,聲音裏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腔調,“叫做‘滷蛋’。”
“滷……滷蛋?”姜尚兒下意識地重復着這個陌生又直白的詞,目光落在陶罐裏那幾枚在深色滷汁中沉浮、殼已染上赭石般色澤的雞蛋上。
她完全無法理解,這位殿下爲何突然對一枚雞蛋投入如此大的熱情,還賦予了它一個如此……樸實無華的名字。
李煜看着她茫然的神情,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裏帶着一絲終於抓住了某個飄忽念頭的得意,也帶着一絲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穿越了時空的荒謬共鳴。
他壓低了些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秘密,語氣戲謔:
“嘿嘿,尚兒,現在知道……今天我聽到‘魯蛋’這個名字時,爲何那般失態了吧?”
“魯蛋……滷蛋……”姜尚兒無意識地喃喃念道,下一刻,她猛地睜大了眼睛,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她瞬間回想起工坊門口李煜聽到王校尉報出魯蛋姓名時那瞬間的僵硬和失態,再結合眼前這罐正在咕嘟冒泡的“滷蛋”,以及殿下此刻臉上那古怪至極、仿佛憋着巨大笑意的表情……
原來……原來殿下那一刻的震驚走神,並非全因舟車勞頓身體疲憊,竟還有……還有這等令人啼笑皆非的緣由?!一位技藝精湛、名字可能承載着祖輩與太祖淵源的匠宗大家,其名諱竟與眼前這枚用香料茶葉煮制的雞蛋同名?!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沖淡了沉重氣氛的滑稽感瞬間攫住了姜尚兒。
她看着李煜那副“你終於明白了”的調侃神情,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是該笑還是該繼續維持震驚,粉唇微張,俏臉上表情變幻莫測,最終化爲一聲極輕的、帶着難以置信意味的驚呼:“殿下!您……您怎麼會想到這個……這……”
空氣中,滷料的奇異香氣愈發濃鬱,與李煜臉上那復雜難言的笑容交織在一起。這一刻,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歷史疑雲與穿越時空的驚駭,似乎暫時被這人間煙火氣中誕生的一絲荒誕玩笑所沖淡了。
李煜看着姜尚兒那副想笑又強忍着、俏臉憋得微紅的模樣,自己臉上的促狹笑意也更濃了幾分。他像是完成了一場惡作劇的孩子,心情明顯輕快了許多,連帶着眉宇間那抹因驚天發現而積鬱的沉重都似乎被這廚房的煙火氣沖散了不少。
他拿起長筷,從那咕嘟冒泡、香氣愈發醇厚的陶罐裏,夾起一枚已經完全染上深沉醬色、殼上裂紋如同冰花般綻開的雞蛋,放在一個小碟子裏,遞向姜尚兒。
“嘿嘿,”他輕笑一聲,帶着幾分得意和分享的意味,“秘密嘛,現在你猜到了?來,尚兒,別光看着,嚐嚐看味道如何。”
姜尚兒下意識地接過碟子,那枚熱乎乎的雞蛋散發着難以形容的復合香氣,既有茶葉的清香,又有各種香料的醇厚,還帶着一絲淡淡的鹹甜氣息,與她過去吃過的任何水煮蛋或蒸蛋都截然不同。
她看着殿下那期待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剝開已經因裂紋而變得鬆脆的蛋殼。
蛋殼剝落,露出的是蛋白部分因滷汁滲透而形成的深色大理石般花紋,甚是奇特美觀。她輕輕咬了一口,蛋白緊實彈牙,已然徹底入味,一種鹹香、甘鮮、微帶辛香卻又層次分明的復雜味道瞬間充滿了口腔,與尋常水煮蛋的寡淡截然不同。
“殿下,這……”姜尚兒美眸中閃過驚豔,也顧不得儀態,又咬了一口,細細品味,“好奇特的味道,甚是好吃!尚兒從未吃過這般滋味的雞蛋!”
李煜聞言,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顯然對自己的“作品”頗爲滿意。但他摸着下巴,看着罐中沉浮的雞蛋,又瞥了一眼窗外(仿佛能看見遠去的魯蛋一般),忽然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般嘀咕道:
“不過我覺得還是算了,不叫‘滷蛋’了。”他頓了頓,似乎找到了更合適的名字,點頭肯定道:“就叫‘茶葉蛋’吧!不然,總顯得有點……有點不尊重那位魯蛋大師似的。畢竟,人家是國之匠宗,可不是罐子裏這吃食。咱們得尊重人家,對吧?”
“茶葉蛋……”姜尚兒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既貼切(因爲確實用了茶葉)又避開了那令人尷尬的諧音,不由掩口輕笑,“殿下思慮周全,這個名字好。”她心下暗想,殿下雖有時行爲跳脫,但這份體貼細致,卻總是於細微處可見。
李煜腦海中浮現出幾年前與姜尚兒偷偷分食二哥李璉從宮外帶回的燒雞的情景,那時的姜尚兒笑得如同此刻一般明媚。
可不知從何時起,她對自己漸漸疏遠,那份曾經親近無間的笑意如今卻蒙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輕紗,顯得愈發清冷矜持了。
就在這時,李煜腦海裏靈光一閃,方才與魯蛋討論新鋼鐵用於箭鏃的畫面再次浮現。那“魯蛋”與“滷蛋”的諧音帶來的荒誕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對那塊奇異鋼鐵本身及其巨大潛力的冷靜思考。
一個想法驟然變得清晰起來。他臉上的嬉笑之色收斂,轉爲一種帶着專注和興味的表情,那是一種發現了有趣且重要目標的神采。
他轉向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廚房門口的李進,吩咐道:“李進,去,再請魯蛋大師過來一趟。就說……我還有些關於鋼鐵應用的具體細節,想即刻與他探討。”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但比之前更多了幾分急切。
李進領命,無聲地迅速離去,腳步輕盈卻速度極快。
廚房裏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小陶罐裏滷汁微微翻滾的“咕嘟”聲,以及香料氣息持續散發帶來的溫暖感。
姜尚兒安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李煜凝視着那罐茶葉蛋,眼神卻已飄遠,顯然心思早已飛到了軍工國事之上。她默默地將剩下的蛋殼收拾幹淨,心中感慨,殿下的心思,真是如同這茶葉蛋的滋味一般,層次難測。
不多時,腳步聲傳來。魯蛋去而復返,臉上還帶着一絲未褪的、對殿下今天匪夷所思行爲的思索,以及對這位皇子殿下突然又急召的疑惑。
他快步走入廚房這與他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地方,也顧不得環境,只是拱手行禮:“殿下,您喚小人?可是對那鋼鐵又有新的見解?”他下意識地以爲李煜是對冶煉或鍛造產生了什麼奇思妙想。
李煜轉過身,目光炯炯,開門見山,指向旁邊桌上那塊依舊靜靜躺着、卻散發着無形力量的鋼鐵樣品,問道:“魯大師,我方才又細想了一番。
既然此鋼鐵如此優良,堅逾精鐵,韌而不脆,遠勝尋常軍器,爲何我們不立刻用它來制作鋼臂弩?若我軍配備鋼臂弩所射出的箭矢,弩臂皆能以此鋼爲鏃,其破甲威力、射程穩定性乃至射程距離,豈非都能大增?這對於提升我軍戰力,尤其是對抗晉國、北狄那些甲騎,應是利器!”
魯蛋被這突然而直接、且極具軍事眼光的的問題問得一怔,他原本準備好的關於冶煉火候的話題卡在了喉嚨裏。
他愣愣地看着李煜,又猛地轉頭看向那塊鋼鐵,眼中先是迷惑,隨即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爆發出強烈無比的光彩!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發出“啪”的一聲響),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對啊!殿下!殿下此言,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小人……小人愚鈍啊!
只顧着思量如何用它打造寶刀利劍,或是關鍵部位的甲片,卻全然忘了這神臂弩亦是軍中配備極多、且對材質要求極高之物!
此鋼若能制成神臂弩,其威力、其距離,箭鏃穿透力必遠超現用的木制神臂弩,甚至可能對敵軍重甲造成前所未有的威脅!妙!太妙了!殿下真乃天授之思!”
滷蛋激動得雙手都在抖動,仿佛看到了萬千閃爍着寒光的神臂弩射出的箭鏃如雨般潑向敵陣的景象。
但興奮的浪潮過後,常年累月的實踐經驗讓魯蛋很快冷靜下來,狂喜之色褪去,面露難色,他搓着手,仔細分析道:“殿下,此計大妙!絕非虛言!然,理想歸理想,落到實處卻有其難處。
制作鋼制神臂弩,尤其要批量制作如此精良、規格統一的鋼箭鏃,非尋常鐵匠鋪可爲。需要專用的耐高溫坩堝、精密的鍛打模具、可控的淬火池,最關鍵的是——大批擅長此道、手藝精湛的熟練匠人。”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眼下,鋼鐵工坊內具備如此條件的匠作坊倒也有幾家,但大多各有司職,或專造弓弩,或負責城防器械修補,產能有限。
規模最大、設備最全、匠人手藝最精良的,還是在采石磯軍器監直屬的弩機工坊。那裏臨江靠山,取材方便,更是專司制造神臂弩、箭鏃的重地。”
魯蛋看向李煜,語氣變得務實:“在這裏,在鎮江鋼鐵工坊,憑着小人和弟子們的手藝,借助一些現有的工具,試制幾十具、百來具樣品,或許可以辦到,但若要大量生產,或者要依殿下可能的要求改進弩臂,系統測試其效能,非得去采石磯不可!
那裏有整套的流程和最好的工匠。
若只在鎮江鋼鐵工坊嚐試,從頭開始準備,耗費時日恐極長,恐誤了殿下的大事。”
李煜聞言,眼中光芒更盛,非但沒有被困難嚇倒,反而因爲找到了明確的方向而更加振奮。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形成,他撫掌道:“采石磯?正好!我本就奉旨巡遊各地,體察民情軍備。
這采石磯乃江防重鎮,剛好也是我此次巡遊需去的一地,查看江防,見識一下我大唐的軍工重地。
不如,魯大師便與我同路?我們即刻便可動身,在路上就可細細籌劃此事,到了采石磯,便能立刻着手試制!豈不省時高效?”
魯蛋愣了一下,沒想到皇子殿下行動力如此之強,而且竟要親自前往那等工匠雲集、環境嘈雜的軍工作坊之地。
他遲疑道:“殿下欲親往督造,自是此事之幸,必能鼓舞匠人士氣,大大推進此事。只是……小人隨行自然可以,但此行涉及軍工重地,非比尋常。
采石磯乃軍事要塞,人員往來盤查嚴格。還需王校尉首肯,調配護衛,安排行程通關文牒……這一應手續,恐怕……”
李煜一擺手,顯得成竹在胸,語氣輕鬆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放心,王校尉那裏,我去分說即可。這些都不是問題。”他立刻對身旁另一侍從道:“去,即刻請王校尉過來一趟。”
“是!”侍從領命快步離去。
廚房內暫時安靜下來。魯蛋看着這位年輕的皇子,心中波瀾起伏。他原本只以爲這位殿下是對奇技淫巧感興趣的王孫,最多是有些新穎的點子。
但方才關於神臂弩的提議,已顯出不俗的軍事眼光,此刻這雷厲風行、不畏繁瑣、直指核心的行事風格,更讓他刮目相看。那塊奇異的鋼鐵,似乎也因這位殿下的關注,而承載了更重的分量。
很快,甲胄摩擦的鏗鏘聲由遠及近,王校尉大步流星而來,在廚房門口抱拳行禮,聲如洪鍾:“殿下,有何吩咐?”
他目光掃過房中內的情景——殿下、尚兒姑娘、魯大師、還有一鍋散發着奇異香氣的食物,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但軍人的素養讓他立刻目不斜視,等待指令。
李煜神色自若,語氣平穩卻帶着一種自然的權威,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既定事實:“王校尉,魯蛋大師在制作新式兵甲上遇到一些關鍵難題,其中涉及核心工藝和專用器械,亟需前往采石磯工匠坊,與那裏的頂尖匠人切磋請教,方能突破。
此事關乎軍備革新,至關重要,甚至可能影響未來戰局。本皇子決定親自陪同大師前往,以便隨時了解進展,決議方向。還請王校尉通融一二,盡快安排行程與護衛事宜。”
王校尉一聽,涉及軍備和采石磯重地,他神色一肅。但聽到是殿下親自要求,並且理由充分,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再次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地答道:“殿下放心!末將奉命配合殿下,一切但憑殿下差遣!陛下早有旨意,令我等務必配合殿下一切所需,滿足殿下一切要求。
殿下欲往采石磯工坊,末將即刻去安排車馬儀仗與精銳護衛軍士,並提前通知采石磯守將及軍器監,準備迎駕事宜。定保殿下與大師一路平安,在采石磯一切順暢!”
李煜滿意地點點頭,對王校尉的效率和對旨意的透徹理解很是贊賞:“那便好。有勞王校尉了。此事宜快不宜遲。” 他心情頗佳,看着眼前的魯蛋和王校尉,一位是技術核心,一位是安全保障,都是促成此事的關鍵人物。
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混合着分享與惡作劇的笑容,對侍立一旁的姜尚兒道:“尚兒,把方才我們做的那道新美食端來,請魯大師和王校尉也嚐嚐鮮。忙了這半晌,也都餓了吧。”
姜尚兒忍俊不禁,低頭應了聲“是”,轉身將那一小罐還溫熱的“茶葉蛋”端了上來,用幹淨的小碟子分別遞給魯蛋和王校尉一人一枚。
魯蛋和王校尉看着這殼已染成深褐色、布滿細密裂紋、散發着濃鬱奇特香氣的雞蛋,都面露驚奇。
他們走南闖北,也算見識不少,卻何曾見過這等模樣的吃食?依言剝開蛋殼,看到那蛋白上如同天然繪就的深色花紋,更是覺得新奇。放入口中一嚐,那濃鬱復合的鹹香、甘鮮、微辛的滋味頓時讓兩人眼睛一亮。
魯蛋細細品味,他是匠人,習慣於分析材料與工藝,不由贊道:“殿下,此物……看似普通雞蛋,經此法烹制,竟能如此入味!
口感緊實,滋味層層疊疊,茶香與香料融合得恰到好處,小人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雞蛋!
這烹制之法,頗有巧思!”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琢磨這“入味”的過程是否像某種滲透工藝。
王校尉則是行伍之人,吃東西講究個痛快實在,他幾口吃完,咂咂嘴,粗聲道:“好吃!殿下,這蛋做得真香!有嚼頭,味道足!比營裏夥夫做的白水蛋、鹹菜疙瘩強太多了!要是行軍打仗能帶上這個,弟兄們肯定嗷嗷叫!”
兩人幾乎同時好奇地問道:“殿下,不知這道新奇又美味的美食叫做什麼名字?”
李煜與姜尚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微揚,清晰地說道:“此物,名爲——‘茶葉蛋’。”
“茶葉蛋?好名字!貼切!”魯蛋點頭,覺得名字反映了核心材料。“茶葉蛋?好!比一般的蛋有滋味!”王校尉大聲附和。
兩人紛紛贊嘆,只覺得這位皇子殿下不僅關心軍國大事,連這庖廚之藝都如此新奇巧妙,隨手爲之便是不凡,心中更是平添幾分敬佩與親近。這小小的“茶葉蛋”,無形中拉近了皇子、匠宗、軍官之間的距離,氣氛變得融洽而充滿期待。
王校尉行動迅速,翌日清晨,一支規模不大卻極爲精幹的隊伍便已準備停當。
魯蛋不僅自己隨行,還精心挑選了兩位擅長鍛打和淬火的得力徒弟,並帶上了那塊珍貴的鋼鐵樣本和一些初步的記錄。
李煜這邊,自然是姜尚兒隨侍左右,李進統領少量貼身侍從,負責起居瑣事。王校尉則點了一隊五十人的精悍護衛,皆是輕裝簡從,騎兵開路,車輛居中,既保證安全又不至過於招搖,引人注目。
晨光熹微中,車隊駛出鎮江鋼鐵工坊,一路向東北方向的淮南糖坊行進。馬車內,李煜與魯蛋相對而坐,中間的小幾上鋪着些帛圖(簡陋的圖紙),兩人已經開始就神臂弩的形狀、重量、以及如何利用新鋼鐵特性進行優化討論起來。姜尚兒在一旁安靜地煮茶伺候。
車輪碾過官道,發出規律的聲響。越是靠近長江,空氣中溼潤的水汽和隱隱約約、卻越來越清晰的金鐵交擊之聲便愈發明顯。那是從采石磯方向隨風傳來的、屬於軍事重地的獨特節奏。
李煜偶爾會掀開車簾望向窗外,看着沿途的景色逐漸變得不同,農田村莊之外,開始出現調動的軍伍、運輸輜重的車隊,甚至偶爾能看到江面上巡邏戰船的帆影。這一切都提醒着他,此行並非簡單的技術考察,更是深入到了大唐國防的前沿地帶。
車廂裏,除了技術討論,自然也少不了“茶葉蛋”的身影。姜尚兒準備了不少,作爲路途上的點心。魯蛋和李進都對這新奇食物贊不絕口,幾乎成了行程中的一項期待。李煜看着他們享用,臉上總是帶着那絲若有若無的、只有他和姜尚兒才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