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晨光微熹,馬車碾過淮南官道上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李煜掀開簾子,一股溼潤的甜香撲面而來,與鋼鐵工坊的焦灼氣息截然不同。道路兩旁,成片的甘蔗林在晨風中搖曳,青翠的葉片上還掛着晶瑩的露珠。

"殿下,前面就是淮南糖坊了。"李進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李煜點點頭,目光卻被遠處田壟間的一幕吸引——幾個佝僂着背的農人正用木桶從溝渠中取水,一瓢一瓢地澆灌着幹渴的甘蔗苗。他們的動作機械而疲憊,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

"淮南之地河流縱橫,爲何灌溉還如此費力?"李煜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地敲擊着窗框。

姜尚兒順着他的視線看去:"聽王校尉說,此地雖多水,但地勢不平,高處田地難以引水。農人多靠肩挑手提,甚是辛苦。"

馬車轉過一道彎,糖坊的輪廓豁然出現在眼前。數十間磚木結構的作坊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開闊地上,幾縷青煙從高大的蒸糖棚中嫋嫋升起。坊門外,一個身材敦實、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早已率領一衆匠人恭候多時。

"草民魯拾捌,恭迎殿下!"那漢子見馬車停穩,立刻上前行禮,聲音洪亮如鍾。

李煜下車時險些踩空——他的目光被魯拾捌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吸引住了。那雙手指節粗大,掌心布滿縱橫交錯的疤痕,有些傷口還泛着新鮮的紅色。這雙手的主人顯然常年與滾燙的糖漿打交道。

"魯匠首不必多禮。"李煜虛扶一把,忽然聞到對方身上傳來一股奇特的焦糖混合着藥草的氣息,"聽聞淮南糖坊的'凝霜糖'名揚四海,今日特來見識。"

魯拾捌聞言咧嘴一笑,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齒:"殿下謬贊了。這邊請——"他側身引路時,李煜注意到他的右腿有些微跛,想必是常年站在滾燙的糖鍋旁落下的病根。

糖坊內的景象令李煜大開眼界。第一進院落中,數十名赤膊壯漢正將成捆的甘蔗送入巨大的石碾之下。隨着水牛拉動碾輪,清甜的汁液從碾槽中汩汩流出,匯入地下的木槽。

"這是我們新改良的雙輪碾。"魯拾捌驕傲地指着碾槽,"比單輪出汁多三成。"

穿過蒸騰着熱氣的大棚,景象更爲壯觀。二十口大鐵鍋排成三列,每口鍋旁都站着兩個手持長柄銅勺的匠人,不斷攪動着鍋中粘稠的糖漿。熱浪撲面而來,李煜的額頭立刻沁出細密的汗珠。

"殿下小心腳下。"魯拾捌突然伸手攔住他,"這裏常有糖漿濺出,沾上就脫層皮。"

李煜低頭,果然看到地面上凝結着許多琥珀色的硬塊。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正蹲在不遠處,用鐵鏟費力地清理這些糖渣。少年抬頭時,李煜看到他右臉頰上有一塊醒目的燙傷疤痕。

"溫度分三等。"魯拾捌沒注意李煜的走神,繼續介紹道,"頭鍋最沸,去雜質;二鍋稍溫,凝糖色;三鍋文火,定結晶。"

走到最後一進院落,景象突變。十幾名身着潔淨麻衣的婦人圍坐在長桌前,正將冷卻的糖漿倒入各種形狀的陶模中。陽光透過葦席屋頂的縫隙灑落,在她們靈巧的手指間跳躍。

"這是'凝霜'的關鍵。"魯拾捌壓低聲音,仿佛在透露什麼秘方,"要在糖漿將凝未凝時入模,早了不成形,晚了就粗糙。"

參觀結束時已近正午。李煜的錦袍後背已被汗水浸透,但他渾然不覺,腦海中全是方才所見那些精妙的工藝細節。這些匠人用最原始的工具,創造出了令人驚嘆的制糖技藝。

"魯匠首,糖坊月產幾何?"在臨時準備的茶室裏,李煜啜着用甘蔗糖調味的清茶,突然發問。

魯拾捌正在倒茶的手頓了頓,茶水濺出幾滴在案幾上:"回殿下,若原料充足,月產'凝霜糖'可達三千斤。但..."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但說無妨。"

"但甘蔗總是不夠。"魯拾捌放下茶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淮南水土適合種蔗,可高地缺水,低地又怕澇。去年大旱,三分之一的蔗苗枯死,糖坊停了兩個月工。"

李煜眼中精光一閃:"我觀此地河網密布,爲何還會缺水?"

"殿下明鑑。"魯拾捌苦笑着指向窗外遠處的高地,"水在低處流,田在高處旱。農人日夜擔水,也澆不了幾畝地。"

午後,李煜執意要去田間實地察看。魯拾捌拗不過,只好帶路。他們沿着田埂行走時,幾個正在休息的農人慌忙跪拜。李煜注意到他們腳邊擺着的木桶已經幹裂,桶底還沾着新鮮的泥漿。

"老丈,一日能澆多少地?"李煜蹲下身,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農。

老人惶恐地搓着手:"回、回大人,小老兒和兒子兩人,起早貪黑...一天能澆半畝...就累得直不起腰了..."

李煜站起身,環視四周。不遠處,一條小河在陽光下泛着銀光,而高處的田地卻龜裂如龜背。這個畫面與他記憶中的某個影像完美重合——在歷史課本上見過的古代水車插圖。

"魯匠首,我有一法,或可解此困。"李煜突然開口,聲音因興奮而略微發顫。

回到糖坊的工棚,李煜要來紙筆,伏案疾書。姜尚兒在一旁研墨,看着自家殿下筆下漸漸浮現出一個奇特的圓形結構:巨大的輪子,上面均勻分布着竹筒或木箱,輪軸連接着長長的導水槽。

"此物名爲'水轉翻車'。"李煜指着圖紙解釋,"借水流之力帶動輪轉,竹筒汲水至高處,傾入導槽,自流灌溉。"

魯拾捌的眼睛越睜越大,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圖紙,生怕弄破了:"這...這..."他結巴了半天,突然撲通跪下,"殿下天縱奇才!若得此物,淮南萬畝旱地皆可變良田!"

"快快請起。"李煜連忙扶起這位激動的匠首,"不過紙上談兵,還需能工巧匠將其變爲實物。"

魯拾捌起身後,突然轉身沖向門外,片刻後帶着三個年長的匠人回來:"殿下,這是坊裏最好的木匠、鐵匠和泥瓦匠。您說什麼,他們就能做出什麼!"

接下來的三天,糖坊一角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工場。李煜親自指導匠人們調整設計:輪徑要多大才能獲得足夠扭矩,竹筒角度如何調整才能最大限度載水,導水槽的坡度要多少才能保證水流順暢...

第四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河面上時,一架高達兩丈的木制水車已經巍然矗立在河邊。數十名匠人和農人圍在四周,屏息等待着歷史性的一刻。

"放水!"隨着魯拾捌一聲令下,臨時築起的水壩被掘開。河水奔涌而下,沖擊着水車的葉片。巨大的輪子先是遲疑地晃了晃,隨後發出"吱呀"一聲,緩緩轉動起來。

"動了!動了!"人群爆發出歡呼。

輪子越轉越快,固定在輪緣上的竹筒依次沒入水中,盛滿清水後被帶到最高處,然後自動傾斜,將清冽的河水倒入導水槽中。水流順着竹制管道,一直流向遠處的高地農田。

一個老農跪倒在地,顫抖着手接住從竹管中流出的清水,渾濁的淚水順着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神物啊...這是老天爺賜的神物..."

李煜站在人群中,嘴角含笑。姜尚兒注意到,殿下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成功運轉的水車上,而是望向更遠處——那些即將因這一發明而改變命運的農人們。

"殿下,此物當命名以紀。"魯拾捌激動地說。

李煜沉思片刻:"就叫'惠民車'吧。"

當天傍晚,糖坊舉辦了簡單的慶功宴。魯拾捌獻上了特制的"凝霜糖雕",是一架精巧的水車模型,在燭光下晶瑩剔透。李煜嚐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開,竟比往日更加醇厚。

"魯匠首,水車之法可在淮南推廣。"宴席將散時,李煜正色道,"我會奏請陛下,從今往後,糖工坊每年半數盈餘,助朝廷推行善政!,撥專款助各鄉建造。"

魯拾捌突然離席,鄭重叩首:"殿下仁德!草民代淮南萬千農人叩謝!

夜深人靜時,李煜獨坐在臨時居所的窗前。月光下,新造的水車輪廓依稀可見。他摩挲着茶杯,忽然想起鋼鐵工坊裏的魯蛋,想起那個關於齊太祖姜雲的驚人猜想。如今我又在糖坊留下了"惠民車"——這是否會成爲後世史書上又一個謎團?

李煜正在書寫一卷手札,姜尚兒輕輕走進來,爲他披上外袍:"殿下,夜深露重。"

"尚兒,你說..."李煜望着遠處轉動的水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百年之後,會有人相信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能憑空想出這樣的東西嗎?"

姜尚兒怔了怔,隨即笑道:"殿下博覽群書,聰慧過人,想出什麼奇巧都不爲過。"

李煜笑了笑,沒有解釋。窗外,水車吱呀作響,像是時光流轉的聲音。

暮春時節的嶺南,空氣中飄蕩着蔗糖的甜香。李煜站在糖坊二樓的露台上,望着遠處連綿的甘蔗田在夕陽下鍍上一層金邊。他端起青瓷茶杯,茶湯裏浮着幾片新采的茉莉花瓣。

"魯匠首。"李煜忽然轉身,茶杯在指尖輕輕轉動,"你們可曾試過用甘蔗釀酒?"

正在添茶的魯拾捌手臂猛地一顫,茶壺嘴磕在杯沿發出清脆的響聲。這個滿臉風霜的老匠人瞪大眼睛,左頰上的燙傷疤痕隨着面部肌肉抽動:"甘...甘蔗制酒?"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茶壺把手,"殿下說笑了,糖漿倒是能做,酒嘛..."他搖搖頭,束發的布巾垂下一角,"老朽制糖三十年,從未聽聞甘蔗還能制酒的。"

李煜唇角微揚。他今日穿着月白色常服,腰間只懸着一枚羊脂玉佩,可通身的氣度仍讓糖坊的匠人們不敢直視。他將茶杯輕輕放在樟木案幾上,杯底與桌面相觸時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甘蔗含糖豐富,正是釀酒的好原料。"李煜從袖中取出一冊絹布包裹的手札,"我在此手札中找到此法。"他翻開手札,露出裏面工整的蠅頭小楷,"取糖蜜兌水三倍,加入酒曲發酵,月餘可得美酒。若用新鮮榨汁直接發酵,風味更佳。"

魯拾捌不自覺地湊近幾步。這位匠首識字不多,但李煜手指劃過的地方,那些墨字仿佛活了過來。他看見"糖蜜"二字旁邊畫着糖坊裏常見的陶缸,看見"酒曲"邊上勾勒着熟悉的餅狀物。

"...發酵溫度需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李煜的指尖點在絹帛某處,"待酒液澄清,裝入陶甕密封。"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澤,"埋地三月更添風味,若是用荔枝木制的酒桶,還能帶上果木香氣。"

魯拾捌突然從懷中掏出個油膩膩的小本子,用炭筆飛快記錄。紙頁間夾着的糖漬將邊緣染成了琥珀色。他畫圖極快,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轉眼就勾勒出發酵桶的樣式——正是糖坊裏用來化糖的那種大木桶,只是多了個古怪的曲管裝置。

姜尚兒端着茶點進來時,看見魯拾捌佝僂的背影像只發現蜜源的工蟻。老匠人記了滿滿兩頁紙,炭灰沾在鼻尖都渾然不覺。侍女將芙蓉糕放在案幾上,注意到殿下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殿下!"魯拾捌突然抬頭,炭筆在紙上戳出個黑點,"草民想起一事!"他激動得布巾都散開了,灰白頭發支棱着,"往年總有糖蜜存放不當,夏天發酵變酸,只能當廢料倒掉。"他粗糙的手掌拍在大腿上,發出啪的聲響,"若按殿下所言,那豈不是..."老匠人搓着手,指節處的老繭相互摩擦,發出沙沙聲。

窗外的甘蔗沙沙作響,仿佛在應和着他的話。李煜拾起一塊芙蓉糕,酥皮簌簌落下幾粒芝麻:"正是。此法既可避免浪費,又能多一項進益。"他咬了一小口糕點,唇邊沾了點碎屑,"糖坊可專設酒坊,試制成功後推廣開來。"芝麻的香氣在室內彌漫,"於民於國都是好事。"

魯拾捌鄭重地收好本子,將它塞回懷中時,粗布衣裳發出窸窣聲響。他後退三步,突然行了個大禮,額頭幾乎觸到青磚地面:"殿下點撥之恩,草民沒齒難忘!"抬起頭時,眼眶竟有些發紅,"明日...不,今晚就試制第一批!"

姜尚兒注意到,魯拾捌退下時看殿下的眼神變了。那目光裏除了先前的恭敬,更多了幾分難以置信的敬畏。老匠人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投在磚牆上,像株被風吹彎的老甘蔗。

"尚兒。"李煜忽然喚道,"去取我那套琉璃酒具來。"

侍女應聲時,聽見殿下輕聲自語:"該嚐嚐嶺南的月色了。"她抬眼望去,發現殿下正望着初升的月亮,眼中映着銀輝,竟比手中的琉璃盞還要透亮。

夜深時分,糖坊一角燈火通明。魯拾捌帶着三個老師傅圍在改良過的發酵桶旁,桶身還帶着新鮮的刨花痕跡。

"老魯,真要按殿下說的做?"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師傅小聲問,"萬一糟蹋了這批糖蜜..."

魯拾捌從懷中掏出那本筆記,炭筆畫的圖紙在燈下格外清晰:"王哥,你聞聞。"他掀開桶蓋,甜膩的氣息中已經混入一絲酒香,"這才三個時辰!"

發酵桶裏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新生事物正在醞釀。王師傅湊近時,看見渾濁的液面上泛着細密的氣泡,在油燈照耀下如同碎金。

角落裏,年輕的學徒抱着酒曲壇子打盹,夢裏全是殿下說的"荔枝木香"。魯拾捌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戲。

後半夜下起了小雨。雨滴敲打芭蕉葉的聲音中,魯拾捌摸出珍藏的烈酒抿了一口。他望着窗外的雨簾,忽然想起殿下白日裏說的話。那些字句就像酒曲,正在嶺南的土地上悄悄發酵。

"了不得..."老匠人喃喃自語,炭筆在本子上又添了幾筆。這次他畫的是殿下站在露台上的背影,衣袂翻飛處,隱約可見遠方的甘蔗田。

雨越下越大。發酵桶裏的氣泡聲漸漸連成一片,如同春雷滾過嶺南的群山。

魯蛋暗自思忖,近期跟隨這位皇子殿下沿途所展現的才智令他驚嘆——無論是改良神臂弩的機巧、巧妙運用水車灌溉,還是首創甘蔗制酒之法,種種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如泉涌般源源不絕。他心中不由升起敬畏,暗想以此天賦與創新,殿下將來必非池中之物。

次日清晨,當隊伍準備離開淮南時,魯拾捌帶着全體匠人跪在道旁相送。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着希望的光芒——有了水車,他們的甘蔗將不再受制於天時,他們的糖坊將迎來前所未有的繁榮。

馬車駛出很遠,李煜回頭望去,仍能看到河邊那架高大的水車在晨光中緩緩旋轉。它不僅僅是一個灌溉工具,更是一顆改變這個時代的種子,正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走去采石磯。"李煜收回目光,對魯蛋說道,"該去制造我們的鋼臂弩了。"

車輪滾滾向前,道路兩旁,甘蔗的新苗正在抽芽。遠處,又一處高地上,農人們已經開始測量地形,準備建造第二架"惠民車"。歷史的軌跡,正在這細微處悄然改變。

抵達采石磯軍器監箭頭工坊時,空氣中彌漫的鐵腥味與淮南糖坊的甜膩氣息截然不同。這是一種混合着鐵礦砂粗糲質感、煤炭燃燒時刺鼻焦味以及金屬鍛打特有震蕩的復合氣息,甫一靠近便撲面而來,沉重而極具壓迫感。工坊依陡峭江岸而建,背靠山岩,面朝滔滔江水,黑壓壓的一片棚屋與磚石建築群仿佛巨獸匍匐,四周望樓高聳,甲士巡邏,戒備之森嚴,遠超尋常作坊。

果然不出李煜所料,得知殿下將至,匠首魯拾叁早已帶着幾名心腹大匠恭候在那兩扇以鐵皮加固的厚重木門外。魯拾叁此人,身形精幹矮壯,猶如一塊經過千錘百煉的精鐵,皮膚被爐火熏烤成深沉的古銅色,手掌異常粗大,指節因常年緊握鐵錘而明顯變形凸出,布滿厚繭與零星燙痕。然而他的眼神卻銳利如盯準獵物的鷹隼,沉靜中透着一種對材料極致熟悉的洞察力,那是數十年如一日與鋼鐵、火候、力道打交道才能淬煉出的專注。

馬車甫一停穩,最先跳下來的果然是魯蛋。他幾乎是踉蹌着撲到魯拾叁面前,也顧不得完整的禮節,一把抓住對方肌肉虯結的小臂,激動得嗓音嘶啞而顫抖:“拾叁哥!殿下!殿下他這一路……簡直是鬼斧神工,不,是天人手段!你絕想象不到!”

李煜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掠過一絲了然的弧度。他抬手,輕輕止住了正要緊隨護衛的李進,只帶着姜尚兒,信步踏入那喧囂震天的工坊內部。

一入門內,聲浪與熱浪便如實質般洶涌撲來。巨大的水輪在外側江流推動下發出沉悶的隆隆巨響,通過復雜的連杆機構,將力量傳導至數十個大小不一的鍛錘。那些重逾百斤的水力巨錘規律地起落,轟然砸在燒得白亮的鐵坯上,每一次撞擊都地動山搖,濺起漫天耀眼的火星,如同暴雨逆流。較小型的手動鍛錘則敲打出更加密集急促的叮當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首永不停歇的鋼鐵交響。

匠工們大多赤膊上身,古銅色的脊背肌肉虯結,汗水如溪流般淌下,在布滿煙灰與煤屑的皮膚上沖出一道道溝壑。他們神情專注近乎凝固,對周遭的喧鬧與高溫渾然不覺,眼中只有手中鉗着的通紅鐵料以及錘落下的細微形變。有人負責反復鍛打成型,有人負責掌控火候,有人負責淬火——那燒紅的鐵器浸入冷水瞬間爆發出“刺啦”一聲銳響和沖天白汽,有人則在砂輪前打磨半成品的毛刺,咻咻的摩擦聲尖銳刺耳。

整個工坊就是一個巨大、精密而枯燥的有機體,每一個環節都緊密銜接,每一個人都是這龐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重復着千篇一律卻要求極高的動作。空氣灼熱,呼吸間都帶着鐵屑的微塵感,比淮南糖坊的蒸棚更令人窒息。

李煜緩步穿行其間,玄色衣袍的袖擺輕輕拂過堆放的鐵料。他的目光掠過那些已成型的箭頭胚子,寒光閃爍;掃過正在精心校準的弩機括機零件,結構繁復。工藝無疑是頂尖的,代表着這個時代官造軍器的最高標準,每一件都流淌着嚴謹、耐用與殺戮之美。但看久了,其本質無非是體力、經驗與時間的無限疊加,一種建立在人力極限上的精良。

他腦海中刹那間閃過諸如聯動傳動、標準化構件流水作業、甚至借助水力驅動的簡易車床等零碎念頭,但它們只是無聲地浮現,又無聲地沉入思維的深海。變革需要土壤與時序,鋼臂弩的橫空出世,已是一塊足夠分量的問路石,足以撬動某些固化的東西。過猶不及。

他的注意力被角落吸引。魯蛋早已迫不及待地將魯拾叁拉到一旁,撿起一根樹枝,就在滿是鐵渣黑灰的泥地上飛快地劃動起來。魯蛋臉頰因激動而潮紅,唾沫橫飛,從“水轉翻車”的巧妙杠杆齒輪聯動,講到“甘蔗制酒”那意想不到的蒸餾提純,語速快得幾乎磕絆。魯拾叁初時還皺着濃眉,面帶工匠面對“奇技淫巧”時固有的審慎與懷疑,但隨着地上線條越來越密,魯蛋的解釋深入肌理,他臉上的疑慮迅速褪去,逐漸被極度的震驚和一種發現新天地般的狂熱專注所取代。兩人很快完全沉浸在那片由樹枝劃出的抽象世界裏,時而激烈爭論,時而恍然大悟般點頭,早已將身後的三皇子殿下和喧鬧的工坊拋諸腦後。

李煜靜立旁觀了片刻,眼底無波。具體的實施脈絡、核心技巧的關竅,他在來時路上早已與魯蛋反復推演算計清楚,精細的圖紙和關鍵數據要點也已交付。剩下的事情,更多是依賴魯拾叁這般大匠的經驗去調試、打磨、實現,是水磨工夫。他留在這裏,除了象征性的意義,於實事並無更多增益。

他微微側身,對身旁的姜尚兒和已悄然跟上來的李進低語,聲音平靜卻清晰,穿透了叮當作響的背景噪音:“此地有魯蛋和拾叁足矣。吾等在此空等,徒耗光陰。”

他的目光躍出這喧囂熾熱的工坊,投向東南方向,流露出一絲真正的、探究的興致:“聽聞姑蘇織造,巧奪天工,冠絕天下。素紗輕如雲煙,重錦燦若霞霓。既然已近江南腹地,豈能過門而不入?不如先行一步,去領略一番吳郡織戶經緯之間的手段。”

李進聞言,略一遲疑,低聲道:“殿下,是否需告知魯匠首一聲?以免其惶恐失禮。”

李煜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仍望着東南:“不必打擾。正是物我兩忘之時,讓他們專心做事便是。我等自行離去。”

於是,李煜一行並未在這鋼鐵轟鳴、火星四濺的江畔工坊多做停留,如同來時一般,悄然登車,離開了這片被力量與秩序統治的領域。馬車輕轉,碾過不同的路途,將身後那令人血脈僨張的鏗鏘之音遠遠拋散。

前方等待他們的,是另一種極致細膩的、流淌着的繁華,是姑蘇城煙雨朦朧中的千萬縷絲線,與低回婉轉的絲竹聲軟。

姑蘇城的繁華,與采石磯的剛硬鐵腥恍若兩個世界。馬車駛入城門時,聲浪便由鏗鏘轉爲綿軟,仿佛連風都變得溫柔起來。運河如織,舟楫相連,櫓聲欸乃,在夕陽的餘暉中劃出一道道金色的漣漪;石橋拱立,兩岸粉牆黛瓦,戶戶臨水,窗邊偶有姹紫嫣紅探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長街之上,人流如潮,市肆林立,叫賣聲、絲竹聲、笑語聲混雜着糕團甜香與脂粉氣息,撲面而來,織就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江南圖卷。

姑蘇城縣令宋子徽,領着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在城門內。見李煜車駕緩緩駛入,忙整冠拂袖,趨步上前,深深一揖:"下官姑蘇縣令宋子徽,率闔縣同僚,恭迎三皇子殿下駕臨!姑蘇小邑,得蒙殿下垂顧,實乃萬千之幸!"

李煜下車,虛扶一把:"宋縣令不必多禮。孤途經寶地,聽聞姑蘇織造甲於天下,特來一開眼界,倒是叨擾了。"

宋子徽年約四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修剪得極爲整潔,眼神透着江南文官特有的精明與圓滑,聞言笑道:"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親臨指點,是我姑蘇上下求之不得的福分。殿下,請!"

寒暄既畢,宋子徽便在前引路,一行人並未直接前往縣衙,而是依李煜之意,先往織坊雲集的城東南區而去。沿途所見,盡是江南水鄉的精致與富庶。河道縱橫,碧波蕩漾,烏篷船輕輕搖過,船娘唱着軟糯的吳歌,歌聲在水面蕩開漣漪。石橋如虹,連接着兩岸的繁華,橋下車船如織,橋上行人如梭。街市兩旁,店鋪林立,綢緞莊、繡品鋪、茶樓、酒肆、糕點鋪,應有盡有。綢緞莊裏,各色綾羅綢緞光燦奪目;繡品鋪中,精致的蘇繡栩栩如生;茶樓裏,說書人正講到精彩處,引來陣陣喝彩;酒肆中,酒香四溢,食客推杯換盞;糕點鋪前,剛出爐的桂花糕、定勝糕香氣撲鼻,令人垂涎。

越往裏走,織機的札札聲便愈漸清晰,如同這座城市的呼吸,綿密而悠長。巨大的官營織造工坊內,景象又與軍器監截然不同。少了些陽剛熾烈,多了份細膩繁復。數以百計的織機排列整齊,機杼聲不絕於耳。挽花的女工坐於高架之上,纖指翻飛,如同彈奏無聲的樂章,將五彩絲線提成繁復圖案;織布的婦人腳踏綜躡,手法嫺熟,梭子在經緯間飛快穿梭,雲錦、宋錦、緙絲……各色華美織物在巧手下一點點流淌出來。

女工們雖也忙碌,但面容大多安詳,甚至帶着些許專注而得意的神采。能在這天下聞名的姑蘇織坊勞作,本身似乎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空氣中彌漫着蠶絲的微腥和染料植物的清香,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屬於江南的味道。

李煜細致觀看着每一道工序,從練絲、染色、整經到上機織造,不時詢問幾句。宋子徽在一旁對答如流,顯是對此極爲熟稔,言語間充滿對本地工藝的自豪:"殿下請看,這緙絲工藝,通經斷緯,正反兩面如一,乃我姑蘇獨有之技。便是宮中所用龍袍,也多出於此。這染色更是講究,所用染料皆取自天然植物,茜草染紅,藍草染藍,梔子染黃,色彩鮮豔且經久不褪。"

隨後又觀覽市集,但見綢緞莊、絲線鋪鱗次櫛比,各色綾羅綢緞堆積如山,光燦奪目,客商南來北往,交易繁忙,確是一派物阜民豐的景象。來自西域的胡商,帶着駝隊,采購大量的絲綢,準備運往遙遠的西方;來自南洋的商人,則對精美的蘇繡青睞有加,一擲千金。街邊還有不少小吃攤販,售賣着糖粥、生煎、蟹殼黃等地方小吃,香氣四溢,引人駐足。

李煜在一家老字號綢緞莊前駐足,掌櫃的見是貴客,忙捧出一匹雨過天青色的雲錦,在夕陽下展開,頓時流光溢彩,仿佛將整個江南的煙雨朦朧都織了進去。"此錦名曰'江南春',需兩位熟練織工耗費三月方能成一匹。"宋子徽不無自豪地介紹,"每年進貢不過十匹,陛下曾贊其'非人間物'。"

遊覽既畢,宋子徽於縣衙設下晚宴。宴席極盡江南之精巧,水陸八珍,時令鮮蔬,佐以醇香的黃酒。席間更有軟糯吳語吟唱的評彈助興,弦索叮咚,唱腔婉轉悠揚,講述着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或是英雄豪傑的傳奇經歷。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宋子徽舉杯敬酒,似不經意間笑道:“說起這織造,前幾日吳王殿下也曾蒞臨鄙縣,調撥了一批上好的厚錦,說是充作軍資,犒賞將士。吳王殿下雷厲風行,當日查驗裝車,片刻未停便往鬆江府大營去了。”

李煜執杯的手微微一頓,抬眼:“哦?二哥前幾日才來過?”

“正是。”宋子徽點頭,“算來,離去尚不足五日。”

李煜沉吟片刻,狀若隨意地問道:“姑蘇距鬆江府,路程幾何?”

宋子徽忙答:“回殿下,姑蘇城距鬆江府城,驛道通暢,約莫一百六十裏。若是快馬加鞭,三日之內必可抵達。”

李煜頷首,不再多言,只是將杯中酒緩緩飲盡。晚宴繼續,歌舞升平,但李煜的心思早已飛向了遠方。

晚宴散後,李煜被安置在縣衙後一處清雅客院歇息。夜深人靜,窗外偶有蟲鳴透過雕花窗櫺傳入。他卻沒有絲毫睡意,白日所見姑蘇繁華如過眼雲煙,腦中思緒卻已飄向遠方。

二哥李璉,封吳王,開府儀同三司,駐節鬆江府,總督東南沿海軍務,防範晉國以及海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兄弟二人,一起在金陵城皇宮中長大,現在二哥卻在東南海疆鎮守,卻已一年未見。記憶中二哥的形象有些模糊了,只記得他眉宇間總帶着一絲銳氣,行事果決,與自己的性情頗不相同。

“一百六十裏……快馬三日……”李煜指尖輕叩床沿,心下計量。既然已近至此,若過而不往,於情於理,皆有不妥。日後相見,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兄弟之情,雖天各一方,終究血濃於水。

更重要的是,二哥常年身處東南,與昔日曾雄踞江淮、與大唐多有交鋒的晉國相鄰,其所轄之鬆江府,更是消息繁雜之地。還想詢問一些關於那位充滿傳奇色彩、最終卻神秘隕落的齊國太祖姜尚的種種傳聞,或許能從二哥那裏,聽到一些不同於宮廷記載或市井流言的、更爲貼近真實的消息。那些塵封的往事,那些隱秘的線索,或許二哥能知道一些。

思忖既定,心意遂安。明日便啓程,東去鬆江,探望二哥。

翌日清晨,李煜辭別宋子徽,一行人馬車駕出了姑蘇城,向東而行。回頭望去,姑蘇城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漸漸遠去。而前方,則是通往鬆江府的驛道,蜿蜒曲折,通向未知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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