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同浸了油的灰布，沉甸甸地掛在廢棄堆場上空，遲遲不肯散去。羅森蜷縮在蘆葦叢深處，冰冷的露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褲腳，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不是僅僅因爲寒冷，更是因爲剛才目睹的那一幕——那名隊員被藍色電弧瞬間“淨化”，連同他正在異變的軀體，如同被橡皮擦從現實畫布上無情抹去。幹淨，利落，帶着一種非人的、令人骨髓凍結的效率。
伊芙琳。那個女人。她平靜記錄的神情，比任何猙獰的怪物都更讓羅森感到恐懼。她代表的不是秩序的暴力，而是某種……系統化的、基於絕對認知差異的處置。在她眼中，那個隊員，那個蠕動的結構體，甚至他羅森自己，或許都只是需要分類、記錄，必要時予以“淨化”的異常項目。
貨車的引擎聲逐漸遠去，低頻的充能聲也停止了。堆場中央，那個蠕動的結構體似乎因爲失去了刺激目標而漸漸平息下來，嗡鳴聲減弱，表面的蠕動也變得遲緩，像一灘逐漸冷卻的、巨大的瀝青。但它依舊在那裏，一個活着的、不斷散發污染的潰瘍，烙印在現實之上。
羅森不敢久留。伊芙琳的隊伍雖然撤離，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留下了監視設備，或者是否會很快返回進行更徹底的“清理”。他必須移動，找到一個能暫時藏身、並能獲取更多信息的地方。城市不能回，郊區也危機四伏。他想起了之前那個破磚房裏幹枯的花環，那點蒼白的慰藉早已被此刻巨大的荒誕感沖擊得粉碎。
他沿着河岸，向着與城市相反的方向繼續跋涉。飢餓和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體力與意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本能地想要遠離剛才那個地方，遠離伊芙琳和那個不斷分泌着怪誕的結構體。
幾個小時後，他來到了一片更爲荒涼的地區。這裏曾經是舊工業區，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廢墟和荒草。一座廢棄的、規模不小的化工廠像一頭鏽蝕巨獸的骸骨，匍匐在地平線上。高聳的裂解塔沉默地指向灰白的天空，管道如同僵死的巨蟒纏繞其間。
這裏……或許可以暫時棲身。結構復雜，易於躲藏，而且這種地方通常人跡罕至。
他小心翼翼地潛入廠區，濃重的化學試劑殘留氣味混雜着鐵鏽和腐爛植物的味道，比排水隧道好不了多少。他選擇了一棟相對完舊的辦公樓，外牆爬滿了枯死的藤蔓。他從一扇破碎的窗戶鑽了進去，裏面是標準的老式辦公室格局，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文件散落一地，桌椅東倒西歪。
他找到一間位於走廊盡頭的、沒有窗戶的儲藏室，反手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應急包裏的食物和水所剩無幾。他必須盡快找到補給，否則不需要追兵，飢餓和脫水就會要了他的命。
休息了片刻，他掙扎着起身，開始在這棟辦公樓裏搜尋。大部分房間都空空如也，有價值的物品早已被拾荒者洗劫一空。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在二樓一間標着“檔案室”的房間裏，他有了意外的發現。
房間角落有一個老式的、需要物理撥號的電話機，看起來像是上個世紀的遺物。線路早已被切斷，蒙着厚厚的灰。但吸引羅森目光的，是電話機旁邊散落的幾張紙。不是工廠的文件，而是……打印紙，相對幹淨，似乎是不久前才被遺落在這裏的。
他撿起那些紙張，借着從破窗透進的微弱光線查看。上面是一些零散的、手寫的筆記和打印的片段，字跡潦草，夾雜着大量縮寫和符號。
一頁紙上畫着一個粗糙的螺旋之眼符號，旁邊標注着：“能量節點？信息錨點？觀測坐標？”
另一頁寫着：“‘蒼白之血’對有機-無機混合體表現出催化效應，穩定性待觀察。”
還有一頁似乎是某種日志片段：“……樣本7-B發生不可逆畸變，認知污染指數超標，建議執行‘寂靜’協議……伊芙琳博士已批準。”
伊芙琳博士！
羅森的心髒猛地一跳。這些紙是屬於伊芙琳那個組織的？他們也曾在這裏活動過？這個廢棄化工廠，也是他們的一個“觀測點”或者“處理場”？
他繼續翻看，手指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在一張相對完整的打印紙背面，他看到了一幅手繪的、極其簡略的地圖。地圖中心標注着這個化工廠，然後有一條虛線，指向工廠深處，一個標着“舊實驗室 - 高風險 - 封存”的區域。
舊實驗室？封存？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中形成。伊芙琳的組織顯然在這裏進行過活動，並且似乎封存了某個區域。那裏會不會留下更多信息？關於“藝術家”，關於“污染”，關於他們到底在做什麼？甚至……有沒有可能找到對抗他們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一些能讓他理解這瘋狂現狀的線索？
風險極高。“高風險”的標注不是開玩笑。但羅森此刻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無知比死亡更讓他恐懼。
他根據地圖的指引，在迷宮般的廠區中穿行，避開地面上可疑的污漬和偶爾出現的、形態怪異的昆蟲（它們的甲殼閃爍着不自然的金屬光澤）。最終，他來到了地圖上標注的區域——一棟低矮的、沒有任何窗戶的混凝土建築前。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帶有電子鎖（現已失效）和物理掛鎖的金屬門。掛鎖被人用液壓鉗剪斷了，痕跡很新。
有人先他一步來過這裏了。是伊芙琳的人，還是……別的什麼？
羅森深吸一口氣，用力推開沉重的金屬門。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股混合着濃重黴味、化學試劑和某種……類似醫院停屍房的氣味撲面而來。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斜坡通道，牆壁上殘留着老舊的、已經失效的照明線路。他打開應急手電，光柱射入深邃的黑暗。通道盡頭，是另一扇門，虛掩着。
他側身擠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與其說是實驗室，不如說更像是一個……車間或者倉庫。高度驚人，頂部是縱橫交錯的鏽蝕鋼梁。手電光掃過，照亮了排列整齊的、如同棺材般的金屬培養槽，大部分都空着，玻璃視窗破碎，內部布滿污垢。一些大型的、無法辨認用途的機器靜立在陰影中，像沉默的史前巨獸。
空氣中那股停屍房般的氣味更加濃鬱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腳步聲在空曠中產生回音。手電光掠過牆壁，上面殘留着一些模糊的、似乎是噴漆塗鴉的符號——螺旋，箭頭，還有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更加復雜的幾何圖形。
然後，他的手電光定格在了實驗室最深處。
那裏，有一個培養槽與衆不同。它更大，更厚重，似乎由某種特殊合金制成，視窗是完好的強化玻璃。而且，它連接着許多粗大的、如今已經停止工作的管線和電纜。
培養槽裏面，有東西。
不是屍體，也不是結構體。
那是一個……人。
一個穿着破爛病號服的人，懸浮在一種渾濁的、淡黃色的液體中。他（或者她？性別特征已經模糊）的身體發生了極其嚴重的畸變。皮膚大面積剝落，露出下面不斷微微搏動的、暗紅色的肌肉組織，那些肌肉纖維之間，鑲嵌着細小的、如同電路板印刷線路般的金屬絲。他的頭顱異常腫大，頭頂連接着幾根斷裂的管線，面部五官扭曲移位，一只眼睛是正常的（雖然空洞無神），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則被一個緩慢旋轉的、帶有螺旋紋路的金屬軸承所取代。
這個“人”一動不動，懸浮在液體中，仿佛一個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失敗的實驗品。
羅森感到一陣反胃。這是伊芙琳組織的“作品”？還是“污染”自然產生的畸變體？無論是哪一種，都代表着一種遠超他理解的、對生命形態的殘忍玩弄。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繼續搜尋。在培養槽旁邊的控制台上，他找到了一台被暴力破壞的電腦主機，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幾本紙質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面印着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徽標——一個被橄欖枝環繞的、抽象的眼睛圖案，下方有一行小字：“異常現象觀測與遏制局”。
異常現象觀測與遏制局……A.P.O.C.？
這就是伊芙琳所屬的組織？一個專門處理“異常現象”的官方或半官方機構？
他急切地翻看那些筆記本。大部分內容都是晦澀的技術術語和實驗數據，但他還是從中拼湊出一些信息：
“……‘共鳴者’項目第43次迭代失敗，實驗體無法承受‘蒼白之血’注入後的認知重構……”
“……確認‘藝術家’（暫定名）的存在形式爲非局部性意識集合體，其‘創作’行爲本質爲對現實穩定性的定向幹擾……”
“……‘漢克’樣本（原編號：POI-7）表現出意外的穩定性，建議提升觀察等級……”
漢克！他們果然知道漢克！而且似乎在觀察他！
羅森的心沉了下去。他早該想到，漢克的“新生”絕非偶然。他可能從一開始，就是A.P.O.C.和那個“藝術家”之間某種無形博弈的焦點，或者說……試驗場。
就在他試圖找到更多關於“藝術家”或伊芙琳計劃的信息時，手電的光線突然閃爍了幾下，變得昏暗起來。
電量不足了。
他暗罵一聲，必須盡快找到有用的東西然後離開。他快速翻動着最後一本筆記本，在幾乎末尾處，他發現了一頁被匆匆撕下、又似乎被無意中夾回來的殘頁。上面只有寥寥幾句話，筆跡倉促，甚至有些絕望：
“它們不是在對我們說話。
它們是在通過我們，重新編譯這個世界。
伊芙琳……她不是在遏制。
她是在……篩選。
爲了那個即將到來的……‘展覽’。”
編譯世界？篩選？展覽？
羅森盯着這幾行字，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深的寒意籠罩了他。A.P.O.C.，伊芙琳，她們的目的不是簡單地消滅異常，而是在……引導？或者說，利用“藝術家”的力量，進行某種……優勝劣汰？爲了一個最終的、“展覽”？
我們？是指人類？還是指所有被卷入的“異常”？
而他羅森，在這個宏大的、恐怖的“編譯”過程中，又是什麼？一個無足輕重的bug？還是一個……有潛力的“展品”？
手電的光線越來越暗，幾乎只能照亮他手邊的範圍。周圍的黑暗仿佛活了過來，帶着培養槽裏那個畸變體的無聲注視，帶着筆記本上那些絕望的字句，緩緩向他壓來。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他窺見了一鱗半爪，但真相的全貌卻更加撲朔迷離，更加令人絕望。
他將那張殘頁小心折好，塞進口袋。然後，他借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光線，看向那個最大的培養槽。
培養槽裏，那個畸變的人形，那只正常的、空洞的眼睛，不知何時，似乎……轉動了一下，正對着他所在的方向。
是錯覺嗎？
手電徹底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羅森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只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的聲音。
以及，在死寂的黑暗深處，從那個培養槽的方向，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仿佛金屬摩擦般的……
……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