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徹底撕開夜幕,將皇城龐大的輪廓從青灰的天幕上勾勒出來。江浸月在暖閣中枯坐至天色大亮,換了身尋常的藏青細布直裰,未戴冠,只以木簪束發,扮作一個清貧儒生模樣,悄無聲息地從江府後門離開。
他沒有直接前往城西鶴年堂,而是先繞了幾條街,在一家專營文房四寶的老字號店鋪裏盤桓片刻,買了些普通的紙墨,又似乎隨口與掌櫃聊了幾句今年秋闈的題目。隨後,他拐進一條背街小巷,那裏有家極不起眼的成衣鋪,進去片刻,再出來時,已換了身半舊靛藍棉袍,肩上搭了個灰撲撲的搭膊,手裏多了個藤條藥箱,臉上不知何時也沾了些風塵仆仆的痕跡,連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僂了幾分,活脫脫一個行走鄉間的遊方郎中。
鶴年堂在西城柳葉巷深處。巷子不寬,兩旁多是些小門小戶,間或夾雜着一兩家香燭鋪、豆腐坊。鶴年堂的招牌是塊烏木,刻着“鶴年堂”三個樸拙的隸書,懸在門楣上,漆色已有些暗淡,卻自有一股沉靜氣度。門臉不大,兩扇木門半開着,能看見裏面光線不甚明亮,彌漫着一股濃鬱但清苦的草藥香氣。
時辰尚早,堂內卻已有三兩位病家候着,多是些穿着樸素的街坊,低聲交談着。坐堂的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者,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平和,正低頭爲一位老婦人診脈,手指搭在腕上,凝神細聽。這便是沈鶴年沈大夫了。
江浸月提着藥箱,步履略顯蹣跚地走了進去,在靠牆的一張長凳上默默坐下,將藥箱放在腳邊,微微垂着頭,一副疲憊等待的模樣,眼角的餘光卻將堂內情形盡收眼底。
堂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幾排藥櫃,牆上掛着幾幅經絡圖。除了沈大夫,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藥童在櫃台後搗藥,動作麻利。氛圍安寧,與尋常醫館無異。
然而,江浸月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太幹淨了。
不是指環境,而是指…氣息。這裏缺少一種真正長久經營醫館、浸淫病痛生死之地應有的,那種混合着愁苦、焦慮、希望與草藥陳腐氣的復雜“人氣”。空氣裏的藥香雖然濃鬱,卻似乎…過於純粹了些,少了點煙火熏燎、人來人往積澱下來的渾濁底子。
而且,那藥童搗藥的手法…過於標準,甚至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韻律感,不像尋常學徒。沈大夫搭脈的手指穩如磐石,眼神溫潤,但江浸月注意到,當一位病患咳嗽稍重時,沈大夫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食指極輕微地蜷縮了一下——那是一個習武之人下意識蓄力的細微動作,絕不該出現在一個年邁的醫者身上。
還有候診的那幾位“病家”。一位老漢不時揉着膝蓋,抱怨風溼,但江浸月瞥見他撩起褲腿時,小腿肌肉結實,皮膚光滑,並無久患溼痹之人常見的痕跡。另一個婦人抱着個啼哭的嬰孩,拍撫的動作看似焦急,眼神卻不時飛快地掃過門口和堂內角落。
這是個局。一個精心布置,等待“有心人”上門的局。
紙條是誘餌。鶴年堂是陷阱。
江浸月後背泛起一層細密的冷汗,面上卻依舊平靜,甚至適時地低低咳嗽了兩聲,引得那搗藥的藥童抬頭看了他一眼。
沈大夫診完脈,開了方子,溫言囑咐老婦人幾句。老婦人千恩萬謝地去了。沈大夫這才抬起眼,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長凳上等候的幾人,在江浸月身上略一停頓,又溫和地移開,對那抱孩子的婦人道:“這位娘子,孩子夜啼驚厥,多是心火肝風,抱過來我瞧瞧。”
一切如常。
江浸月知道,自己不能立刻就走。那樣反而會引起懷疑。他必須像個真正的、有所求的病人。
輪到他時,他起身,走到診案前坐下,將手放在脈枕上,聲音帶着刻意僞裝的沙啞和局促:“大夫,我…我最近總是心悸,夜間盜汗,睡不安穩,走遠路便氣短…您給瞧瞧,是不是…心脈有虧?”
沈大夫抬眼看他,那雙溫潤的眼睛裏似乎含着悲憫,手指搭上他的腕脈。指尖微涼,觸感穩定。片刻,沈大夫微微蹙眉:“這位…先生,脈象虛浮無力,時快時慢,確有心血不足之象。但觀你面色,雖有風塵,底子卻不似久病虛弱之人…可是近來遇到了極耗心神之事?或是…受了什麼驚嚇?”
話語關切,循循善誘。
江浸月垂下眼簾,掩住眸中冷光,聲音更低,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猶豫和惶恐:“不瞞大夫…是…是有些舊事,壓在心頭…時常夢見…血光,還有…一些早就沒了的人…擾得日夜不寧。聽說大夫您醫術高明,尤其善治…心病舊傷,這才冒昧前來…”
他刻意加重了“舊事”、“沒了的人”、“心病舊傷”幾個詞,觀察着沈大夫的反應。
沈大夫搭在他腕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嘆了口氣,收回手,提筆一邊寫方子,一邊溫言道:“思慮傷脾,驚恐傷腎,心腎不交,故而神魂不安。老夫開一副安神定志、交通心腎的方子,你先吃着。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有些事,鬱結於心,終非良策。若信得過老夫,不妨…說說那困擾你的‘舊事’?或許,老夫能爲你開解一二。”
藥方遞了過來,字跡清雋。江浸月接過,連連道謝,付了診金,抓起藥包,一副感激涕零又滿懷心事的模樣,躬身退出了鶴年堂。
直到走出柳葉巷,匯入西城清晨逐漸喧鬧的人流,江浸月才微微挺直了佝僂的背脊,臉上的惶恐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沉靜。
方才在堂內,沈大夫那一下細微的停頓,那看似關切實則試探的話語,還有那幾個“病家”隱晦的打量…都證實了他的判斷。
鶴年堂,是餌,也是網。沈鶴年,絕不是簡單的知情者或受害者。他更像是…守株待兔的獵人,或者,是另一個棋手布下的棋子。
紙條是誰送的?目的就是引他來踩這個陷阱?是想試探他知道多少?還是…想借沈鶴年之手,從他這裏套出什麼?亦或是,想在這裏除掉他?
江浸月步伐平穩,心頭卻念頭飛轉。
對方顯然知道他對端肅太子舊事有興趣,甚至可能猜到他與陸沉舟之間存在着某種超越表面敵對的聯系。這絕不僅僅是朝堂政敵的範疇了。牽扯到端肅太子,意味着觸碰了皇權更替、宮廷秘辛的禁區。
是誰?能有這般能量,布下這樣的局?宮裏的人?那個小太監背後的人?還是…連郭奉、乃至陛下都可能只是明面上的旗子,水下另有巨鱷?
他需要立刻調整策略。鶴年堂這條線不僅不能用,還必須反其道而行之,讓對方摸不清自己的虛實。
他拐進一條更熱鬧的街市,在一個賣早點的攤子前坐下,要了碗豆漿,慢慢喝着。熱氣氤氳中,他看似漫不經心地觀察着四周。
果然,不遠處的街角,那個在鶴年堂裏揉膝蓋的“老漢”,正蹲在一個賣糖人的擔子前,眼神卻似有若無地瞟向這邊。另一個方向,那個抱孩子的“婦人”也在一個布攤前駐足,側影清晰。
盯梢的尾巴沒斷。
江浸月喝完豆漿,付了錢,起身,不緊不慢地朝着與江府、與內閣值房都相反的方向——城南走去。他專挑人多眼雜的市集、小巷穿梭,時快時慢,偶爾駐足看看雜耍,問問小販價錢,像一個真正的、無所事事的閒人。
他要給這些尾巴,也給幕後的人,制造一種錯覺:他確實被紙條吸引,去了鶴年堂,但似乎並未得到想要的東西,或者產生了疑慮,正在漫無目的地遊蕩、觀察。
行至城南一處香火頗旺的城隍廟附近,人流更加稠密。廟前空地上,賣藝的、算卦的、賣各種小吃玩意兒的地攤鱗次櫛比,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笑聲混雜一片,喧囂震耳。
江浸月擠在人群裏,目光掃過幾個賣古玩舊貨的地攤,最後在一個擺滿缺角瓷碗、生鏽銅錢、舊書殘卷的攤子前停下,蹲下身,似乎對那些破爛起了興趣,拿起一本沒了封皮、紙頁發黃的舊書翻看。
攤主是個滿臉褶子的幹瘦老頭,正眯着眼打盹。
就在江浸月翻動書頁的瞬間,借着身體和地攤雜物的掩護,他的左手極快地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不是鶴年堂的那張藥方,而是另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大小相仿的紙條,迅速塞進了那本舊書中間,又將書合攏,看似隨意地扔回那一堆破爛裏。
動作迅捷隱蔽,在嘈雜環境的掩護下,即使是近在咫尺的盯梢者,也未必能看清。
做完這一切,他拍拍手,站起身,像是沒找到合意的東西,搖搖頭,轉身擠進了旁邊看猴戲的人群,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那張被他塞入舊書的紙條上,用與茶鋪門縫裏收到的炭筆字跡截然不同的、清秀卻力透紙背的筆法寫着:
“餌已嚐,鉤太直。黑山非堡,丙辰無檔。欲釣真龍,莫問沈鶴年。”
字體,是他江浸月真正的筆跡。內容,半真半假,既是警告(提示對方陷阱已被識破),又是反向的迷惑與挑釁(否認黑山堡和丙辰檔案的存在,卻又留下“真龍”的鉤子)。
他要讓設局者猜,猜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猜他下一步會怎麼做,猜他手中是否真有更關鍵的底牌。混亂,有時比清晰的對抗更有效。
穿過城隍廟最熱鬧的地段,江浸月閃身進了一條堆滿雜物、罕有人至的死胡同。他迅速脫下外面的靛藍棉袍,翻過來,裏面竟是另一面灰褐色的粗布面,又將搭膊和藥箱塞進一個早已放在角落的破竹筐裏,用雜物蓋好。再從竹筐底部扯出一件半舊的鴉青色綢面夾襖穿上,頭發打散,重新挽了個更鬆散的發髻,臉上也不知何時抹了些牆灰,頓時從一個遊方郎中變成了一個略顯落魄、但還帶着點斯文氣的賬房先生模樣。
他從死胡同另一端一個狗洞大小的缺口鑽出去,外面是另一條僻靜小巷。
甩掉尾巴,變換身份,只是第一步。
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繞了個大圈,確認無人跟蹤後,再次來到了清晨去過的那家書肆後院。
心腹侍衛早已等候在此,臉色凝重。
“爺,出事了。”侍衛一見江浸月,立刻上前,聲音壓得極低,“詔獄那邊…陸將軍的牢房,一個時辰前走了水!”
江浸月腳步猛地一頓,霍然抬眸:“什麼?”
“火勢不大,很快被撲滅,但…起火點就在陸將軍那間囚室附近,濃煙灌了進去。等獄卒打開門…陸將軍已經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刑部的人和太醫都趕去了,說是…煙嗆傷了肺,加上舊傷復發,情況…很不好。郭侍郎發了大火,正在徹查失火原因。”
江浸月袖中的手瞬間攥緊,骨節泛白。走水?濃煙?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在他剛剛識破鶴年堂陷阱,甩掉跟蹤,正要采取下一步行動的時候?
這絕不是意外。
是有人不想陸沉舟再開口,趕在可能的變故之前,要讓他“自然”地死掉!甚至可能…是想一石二鳥,連他也…
“我們的人呢?藥送進去了嗎?”江浸月聲音冷得像冰。
“送進去了,就在走水前半個時辰,混在晚間的傷藥裏。但…現在裏面亂成一團,太醫圍着他,我們的人沒法靠近確認具體情況,也不知道那藥…起效沒有。”
江浸月的心沉到了谷底。莫老頭的藥能護住心脈,壓制傷勢,甚至制造瀕死的假象。但如果火勢和濃煙是真的,陸沉舟本就重傷虛弱的身體,能否撐過去?
“查!”江浸月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字,“查清楚火是怎麼起來的!獄卒,刑部的人,任何接近過那間囚室的人!還有…宮裏,郭奉,任何可能與鶴年堂背後之人有關的動向!”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方出手了,而且又快又狠。這說明自己的行動已經觸動了某根敏感的神經,逼得對方不得不冒險滅口。
陸沉舟現在成了關鍵中的關鍵。他若死了,很多線索可能就此斷絕。他若僥幸活下來…也必定會成爲所有人眼中更醒目的靶子。
“備轎,”江浸月迅速做出決定,“去內閣。另外,想辦法,不惜代價,我要知道陸沉舟現在的確切情況,是生是死,傷勢如何。還有…昨夜讓你查的,關於端肅太子薨逝前後,太醫院異常調動和人員失蹤的詳細記錄,盡快給我。”
“是!”
江浸月換回藏青直裰,恢復閣老氣度,從書肆正門走出,登上早已備好的樸素青帷小轎。
轎簾落下,他靠在轎壁上,閉目凝神。方才的驚怒和焦慮被強行壓下,轉化爲更冰冷的算計。
鶴年堂的陷阱,詔獄的“意外”失火…這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絕非巧合。它們像兩只從不同方向合攏的鉗子,一只試探、誘捕他,另一只則要掐滅最關鍵的人證。
對方急了。
這意味着,他離某個核心秘密,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近。
也意味着,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更加凶險。
他需要重新評估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棋子,所有的可能。
包括…他自己。
轎子平穩地駛向皇城。晨光早已大盛,秋日晴空,萬裏無雲。
但這陽光,卻照不透重重宮闕之下,那越積越厚、越來越濃的血色陰霾。
回到內閣值房,江浸月周身的寒氣比深秋的霜露更重。他屏退所有隨從,只留那個最心腹的侍衛在門外守着。
值房內,他並未立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而是從最底層一個上了三道銅鎖的鐵梨木匣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皮質輿圖。輿圖比暖閣那張更爲古舊,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上面除了標注山川河流、城池關隘,還用各種極細的、顏色暗沉的墨線,勾勒出許多蜿蜒曲折、似是而非的路徑,旁邊用蠅頭小楷注着難以辨認的異族文字或符號。其中一條暗紅色的虛線,從漠北深處某個被塗黑的標記出發,穿過大片代表荒漠和戈壁的陰影,蜿蜒向南,最終消失在黑山隘口附近——那片輿圖上同樣留白、只邊緣有淡痕的區域。
他的指尖順着那條暗紅虛線移動,最終停在黑山隘口東北方向。那裏除了幾乎磨滅的廢棄軍堡標記,旁邊還有一行小到幾乎忽略的注記,墨色與其他不同,是一種陳年的褐紫:“丙辰秋,有客自北來,秘晤於堡。旋蹤滅。”
丙辰秋!又是丙辰年!端肅太子薨逝那年秋天!
“有客自北來”…北,是胡虜?還是…別的什麼?
“秘晤於堡”…在那座早已被朝廷遺忘的廢棄軍堡裏,秘密會見?會見的是誰?
“旋蹤滅”…蹤跡旋即消失,是死了?還是隱匿了?
江浸月盯着那行小字,仿佛要將其從輿圖上摳下來。三年前他在漠北探聽風鳴谷之事時,曾零星聽過“黑山鬼堡”、“夜裏會發光”、“有商隊靠近就失蹤”之類的荒誕傳聞,當時只當是邊民以訛傳訛。如今看來,那座廢堡,在至少五年前,就可能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聯絡點或交易場所!
端肅太子,北境,廢棄軍堡,秘密會晤,丙辰年…還有陸沉舟三年前的遇伏,他丟失的半塊兵符…
這些碎片之間,一定有一條線,一條他至今尚未完全看清的線。
他小心收起這張更爲隱秘的輿圖,重新鎖好。然後,從袖中取出昨夜侍衛帶回的、那張從茶鋪門縫取得的炭筆紙條,再次展開。
“黑山廢堡,丙辰舊檔。欲知端肅事,問卜城西‘鶴年堂’。”
字體、語氣、內容…都透着一股急於將線索遞出的意味,甚至有些…倉促。仿佛傳遞者知道時間不多,或者…危險正在逼近。
紙條是誰寫的?是陸沉舟安排的後手?還是…別的知情者,想借陸沉舟之事,將某些秘密捅出來?
如果是後者,那這個人,或者這股勢力,對端肅太子舊事知道多少?對黑山堡的秘密又知道多少?他們引自己去鶴年堂,是真的想提供線索,還是如他所料,是個陷阱?
若是陷阱,設局者必然料定他會對端肅太子之事感興趣。對方知道他這個“秘密”的邊界在哪裏?
江浸月緩緩坐下,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無意識地劃動。陽光透過高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他需要知道詔獄裏陸沉舟的確切情況,更需要知道,昨夜走水,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爲?如果是人爲,是誰?目的何在?是爲了阻止陸沉舟開口,還是…爲了滅口,防止他透露出更多關於黑山堡、關於丙辰年舊事的秘密?
還有鶴年堂…沈鶴年這條線暫時不能碰,但不代表不能從別的方向查。太醫,丙辰年,端肅太子…
他忽然想起莫老頭給的那本沾血舊冊子上提到的“王太醫”。丙辰年亥月,東宮急索“離魂蔓”,王太醫驗後,再無音訊。
王太醫…
江浸月目光一凝,迅速從一堆待批閱的普通文書中,抽出一份禮部例行奏報——關於今年太醫院年度考核及人員遷轉的摘要附件。附件最後,照例有一份太醫院現有醫官的名錄。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那些名字。姓王的醫官有好幾位,院使、院判、御醫、吏目…他的手指停在“王守仁”這個名字上,職位是“御醫”,旁邊有小字注記:“丙辰年入太醫院,庚申年因病乞休。”
丙辰年入太醫院!時間對得上!因病乞休?庚申年是兩年前。一個入太醫院四年就“因病乞休”的御醫?
太蹊蹺了。
“來人。”江浸月沉聲道。
門外侍衛應聲而入。
“查這個人,”江浸月將名錄上“王守仁”的名字指給他看,“原太醫院御醫,丙辰年入值,庚申年因病乞休。我要知道他丙辰年入太醫院前後的全部經歷,入宮何人舉薦,在太醫院任何職司,與哪位貴人、特別是東宮有過接觸,爲何‘因病乞休’,病是什麼病,休養在何處,現下是生是死。所有細節,越快越好。”
“是!”侍衛領命,遲疑了一下,又道,“爺,詔獄那邊…剛傳回消息。”
江浸月抬眸。
“火確實是從緊鄰陸將軍囚室的雜物間燒起來的,引燃了堆放的舊棉絮和燈油。陸將軍吸入濃煙過多,一度…脈息幾乎探不到。太醫用了針,灌了藥,眼下算是吊住了一口氣,但…依舊昏迷,太醫說…能否醒來,要看造化。郭侍郎震怒,當場杖斃了兩個當值的獄卒,又抓了幾個有嫌疑的雜役嚴刑拷問,但目前還沒問出幕後指使。”
江浸月沉默了片刻。脈息幾乎探不到…莫老頭的“龜息散”加上真正的煙嗆重傷,效果倒是逼真。只是,這“造化”二字,太過沉重。陸沉舟的身體,經得起這般接連的摧殘嗎?
“我們的人可還安全?”
“暫時安全。火起時混亂,我們的人趁亂做了些手腳,抹去了送藥的一點痕跡。現在裏面看守更嚴了,但郭侍郎似乎更相信這是意外或內部疏失,重點在查獄卒,暫時沒往…別的方向想。”
“繼續盯着。有任何變化,立刻回報。另外,讓莫老那邊準備些更對症的、治療火毒煙嗆和肺部損傷的藥物,想辦法遞進去。”江浸月頓了頓,聲音更低,“必要時候…可以動用我們在太醫院的那條暗線,但務必謹慎,絕不能暴露。”
“明白。”
侍衛退下。值房內又只剩江浸月一人。
他走到窗邊,望着皇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頂和遠處依稀可見的詔獄那高聳的、陰森的圍牆。
對手在加快步伐。詔獄放火,是狠招,也是險招。這說明對方要麼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要麼…時間緊迫,不得不行險。
會是誰?郭奉?他背後的人?還是宮裏那雙若隱若現的手?或者…是那紙條的主人,以及鶴年堂背後的勢力,在故意制造混亂,攪渾水?
又或者…這幾方根本就是同出一源,只是分工不同?
江浸月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而他與陸沉舟,似乎都在這網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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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浸月於內閣值房苦苦梳理線索的同時,千裏之外的漠北,風鳴谷以北三百裏,一片被稱爲“鬼哭原”的荒涼戈壁邊緣。
天色鉛灰,朔風如刀,卷起漫天黃沙,打得人臉頰生疼。這裏幾乎沒有植被,只有裸露的黑色礫石和起伏的沙丘,在風中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鬼哭。
一隊約二十人的騎兵,靜靜地佇立在一座背風的巨大岩石陰影下。他們都穿着與沙石顏色相近的灰褐色破舊皮襖,臉上蒙着防沙的面巾,只露出一雙雙鷹隼般銳利、警惕的眼睛。馬匹的蹄子都用厚布包裹,銜枚疾走,幾乎不發出聲音。他們的裝備並不統一,有的持弓,有的挎刀,但那股久經沙場、淬煉出的血腥與剽悍之氣,卻如出一轍。
爲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魁梧,即便坐在馬上,也像半截鐵塔。他臉上的面巾拉下半截,露出一張被風沙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臉,膚色黝黑如鐵,左邊眉骨到顴骨有一道猙獰的舊疤,讓他的面容看起來更加凶悍。他的眼睛望着南方,那是風鳴谷,也是更遠的中原方向,眼神復雜,混合着悲痛、憤怒,以及一絲深沉的焦慮。
他是烏倫格。不是中原名字。他是活躍在漠北與西域交界處的一支沙盜首領,也是…三年前,陸沉舟在風鳴谷遭遇伏擊後,殘部潰散時,曾意外救下陸沉舟性命的恩人。更是少數知道陸沉舟那塊兵符秘密的“外人”之一。
“頭兒,派去黑山堡附近踩點的人回來了。”一個瘦小精悍的騎兵策馬上前,低聲稟報,說的是夾雜着胡音的漢話。
烏倫格收回目光,看向他:“怎麼說?”
“堡子…廢得更厲害了,塌了半邊。但附近有新腳印,不止一撥人,時間就在最近十天半個月內。看痕跡,不像尋常牧民或商隊,倒像是…中原官府探子,還有…”瘦小騎兵頓了頓,“…另一夥人,動作很輕,掩藏痕跡的手法,有點像是北邊‘夜梟’的路子。”
“夜梟?”烏倫格濃眉擰緊。那是草原上最神秘也最昂貴的情報販子兼殺手組織,行蹤詭秘,認錢不認人,據說與西域、中原乃至更遠的極北之地都有牽扯。他們怎麼會對黑山堡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感興趣?
“還有,”騎兵繼續道,“在堡子東面三裏外的沙窩子裏,發現了這個。”他遞過來一塊被風沙磨得邊緣圓潤的黑色鐵片,只有指甲蓋大小,上面隱約能看出半個模糊的、扭曲的符文。
烏倫格接過鐵片,手指摩挲着那半個符文,臉色驟然一變!這符文…他認得!是草原上某個早已消亡的古老部族祭祀時用的密文的一部分,象征着“契約”與“血債”。而這塊鐵片的質地…分明是中原軍隊制式箭鏃的殘片!
三年前,在風鳴谷戰場邊緣,他撿到過類似的、帶着完整符文的箭鏃!當時只覺得古怪,未曾深究。如今,這殘片出現在黑山堡附近…
黑山堡,風鳴谷,中原箭鏃,古老部族密文…還有陸沉舟說過,他懷疑當年伏擊之事另有隱情,可能與朝中某些勢力、甚至與更早的“舊事”有關…
烏倫格猛地攥緊鐵片,邊緣的鋒利幾乎割破他粗糙的手掌。
“頭兒,中原京城傳來消息,”另一個負責聯絡的騎兵匆匆上前,聲音更急,“陸將軍…出事了。下了詔獄,罪名是通敵叛國。”
雖然早有預感陸沉舟在京中處境艱難,但聽到“詔獄”二字,烏倫格還是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頂門。他是見識過中原官府手段的,尤其是對付他們認定的“叛將”。
“還有,”聯絡騎兵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咱們之前試着通過老渠道往京城遞的消息,好像…被人截了。接應點的人沒了蹤影,約定的標記也被破壞。京城裏,恐怕有人不想陸將軍再和外面聯系,或者…不想外面的人知道太多。”
烏倫格的眼神徹底陰沉下來。截斷聯絡,下獄問罪…這是要將陸沉舟徹底摁死,也要將可能相關的線索全部掐滅。
“那個姓江的閣老呢?”烏倫格忽然問,“陸小子提過的,他在朝裏最大的對頭。”
“他?”聯絡騎兵愣了一下,“據說…陸將軍下獄後,他去過詔獄,好像是奉皇帝的命令…之後就沒別的動靜了。朝會上好像還和替陸將軍說話的武將吵了一架。”
烏倫格沉默。他對中原朝廷那些彎彎繞繞的權謀懂得不多,但他懂得看人,懂得分辨危險。陸沉舟曾簡單提過江浸月,言辭間是政敵的忌憚與不屑,但烏倫格卻從陸沉舟偶爾流露的復雜神色裏,察覺到一絲別的東西。那不像是對純粹敵人的態度。
而且…三年前,陸沉舟重傷垂死,躲在那處密室,最後除了自己這邊的人,還有誰找到過他?陸沉舟語焉不詳,但烏倫格記得,當時陸沉舟身上有幾處致命傷的處理手法,極其專業利落,絕非尋常郎中或軍中醫官所爲。
會不會…
一個大膽而荒謬的念頭在烏倫格心中閃過。
“頭兒,我們現在怎麼辦?陸將軍那邊…”瘦小騎兵憂心忡忡。
烏倫格望着南方,那片被風沙模糊的、象征中原繁華與險惡的天際線。陸沉舟對他有恩,草原漢子,恩怨分明。更何況,黑山堡的線索,神秘的“夜梟”,截斷的消息,還有陸沉舟背負的疑案…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個更大的陰謀。這個陰謀,或許不僅僅關乎陸沉舟一人的生死榮辱。
他不能坐視不管。
“挑五個最機靈、最熟悉中原口音和路數的兄弟,”烏倫格沉聲下令,眼中閃過決斷的光,“跟我走一趟。”
“頭兒?去哪?”
“京城。”烏倫格吐出兩個字,帶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礪,“不去劫獄,沒那麼蠢。去看看風,聽聽雨,找找…老朋友。順便,”他掂了掂手中那枚黑色鐵片殘骸,“把這玩意兒,帶給該看的人看看。”
他不知道京城等待他的是怎樣的龍潭虎穴,也不知道那姓江的閣老究竟是敵是友,更不知道陸沉舟能否撐到他們趕到。
但他必須去。
有些債,必須討。有些真相,不能永遠埋在黃沙和鮮血之下。
風更急了,卷起更大的沙幕,仿佛要吞沒這支小小的騎兵隊伍。烏倫格拉上面巾,只露出一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率先策馬,沖入了迷蒙的風沙之中,向着南方,向着那座波譎雲詭的皇城,疾馳而去。
漠北的風,裹挾着沙礫、血腥和遠方的秘密,開始吹向中原的心髒。而棋盤之外的變數,已然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