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蘇霖賜予的白玉令牌,林厭在雜役院的行動立刻便利了許多。
戒嚴依然存在,巡邏隊依舊目光警惕,但當他亮出那枚刻着雲紋和“蘇”字的令牌時,大多數盤查都會迅速放行,甚至某些區域的低階執事還會對他露出幾分客氣。
誰都知道,這位林厭不僅是“受害者”,更成了蘇霖師姐親自指定的“眼線”。
這重身份,如同給他披上了一層半透明的保護衣。
他可以在戒嚴的雜役院大部分區域相對自由地行走,以“協助調查”的名義,去往一些平日裏絕不會涉足的地方,觀察、聆聽。
蘇霖給他布置的“任務”並不繁重,主要是留意風聲,收集關於孫乾往日行蹤、接觸人員,以及廢料場附近的異常信息。
林厭執行得一絲不苟。
他每天都會去廢料場外圍轉上一圈,遠遠觀察那些執事和護衛們如何掘地三尺地搜查,也會在領取口糧或取水時,混在人群裏,默默記下那些關於孫乾的議論和猜測。
他發現,在孫乾當衆襲擊他之後,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認爲孫乾就是那個潛藏的魔頭。
恐懼並未消散,但已從對“未知魔頭”的泛化恐懼,轉變成了對“已被揪出的瘋子孫乾”的具象畏懼和憤怒。
人們更熱衷於議論孫乾會被如何處置,猜測他背後是否還有同黨,或者他發瘋前到底殘害了多少人。
這對林厭而言,是好事。
焦點牢牢鎖定在孫乾身上,他自身的壓力驟減。他甚至能感覺到,體內那灰黑氣旋都因這份“安全”感而運轉得更加平穩。
雖然對血氣的渴望依舊存在,但在蘇霖這道“護身符”和暫時無法狩獵的雙重作用下,被強行壓制了下去,變成一種深沉的、蟄伏的飢渴。
他將每日“收集”到的信息——大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流言和公開的搜查進展——加以整理,每隔一兩天,便去外門執事堂臨時劃撥給蘇霖的那間僻靜靜室“匯報”。
靜室位於執事堂建築群的一個清冷角落,窗外對着幾叢瘦竹,頗爲幽靜。
第一次去時,林厭在門外略整了整衣袍,才輕輕叩響了門扉。
“進來。”
蘇霖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帶着一絲疲憊,卻依舊溫和。
推門而入,室內陳設簡單,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新舊不一的卷宗。
蘇霖正坐在桌後,手裏拿着一份泛黃的案卷,眉尖微蹙,日光透過窗櫺,在她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少了幾分平日的出塵,多了些專注凝神的煙火氣。
“師姐。”
林厭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
蘇霖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心,看向他時,眼神恢復了清澈,“來了?坐吧。”
林厭依言在她對面坐下,姿態恭謹卻不拘謹。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用粗糙草紙訂成的簿子,上面是他用炭條工整記錄的“見聞”。
“這幾日,廢料場那邊搜出了更多東西。”
他翻開簿子,聲音平穩地匯報,“除了之前那些,還在一個被埋得很深的破罐子裏,找到了一些灰燼,錢執事說可能是焚燒過什麼東西,有殘留的陰冷氣。另外,有三個雜役私下說,大概兩個月前,曾看見孫乾在後山邊緣一處廢棄的采礦洞裏待了很久,出來時神色慌張。”
他匯報的內容,都是真實的,是他在“觀察”中確實收集到的,甚至有些是他巧妙地引導了某些雜役的回憶後得到的。
只是,這些信息都經過了篩選,確保它們只會加深孫乾的嫌疑,而不會引向任何其他方向,尤其是他自己。
蘇霖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點頭,或追問一兩句細節。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敲着桌面,顯然在將這些碎片與案卷中的記錄進行比對。
“采礦洞……”
她低聲重復了一句,眼中若有所思,“那地方離發現周平‘失蹤’的地方不遠。”
林厭心頭微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弟子也想到了這點。已經將此事稟報了錢執事,他說會派人去那礦洞查看。”
“嗯。”蘇霖贊許地看了他一眼,“你心思很細,這些線索很有用。”
她頓了頓,語氣放緩,“這幾日,在雜役院走動,可還順利?有沒有人爲難你?”
“沒有。”
林厭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有師姐的手令在,無人爲難。只是……有些地方,弟子修爲低微,不敢深入探查。”
“謹慎是對的。”
蘇霖溫聲道,“你的安全最重要。這些外圍信息的收集,已經幫了很大的忙。”
她說着,從桌下拿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推到林厭面前。
“這幾日看你來回奔波,氣色雖好,但眉宇間總有疲色。這是我用百草園的幾味安神補氣的藥材,加了些蜜,做的藥糖。味道可能一般,但多少有些益處,你拿着,疲倦時含一粒。”
林厭怔住了。
他看着那個小小的、透着淡淡草藥清甜的油紙包,喉嚨忽然有些發緊。
這種細微的、超出“任務”範疇的關懷,像一根柔軟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在他冰冷堅硬的心防上,帶來一陣陌生的酸澀和……更多的不安。
“師姐……這太……”
他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不是什麼珍貴東西,拿着吧。”
蘇霖打斷他,語氣自然,仿佛只是隨手給了同門師弟一點小零嘴,“調查之事,非一日之功,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林厭垂下眼,掩飾住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雙手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微溫的紙面,那股清甜的草藥味更清晰了。
“多謝師姐。”
匯報完畢,林厭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回過頭。
蘇霖已經重新拿起了卷宗,日光映着她專注的側臉,鼻尖微微沁出細小的汗珠,幾縷碎發散落在頰邊,讓她看起來比平時……更真實,也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師姐也請多保重,莫要太過勞神。”
他輕聲說道。
蘇霖從卷宗中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日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知道了,去吧。”
林厭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直到走出執事堂,來到無人處,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握緊了手中那包尚帶餘溫的藥糖。
接下來的日子,這種固定的“匯報”和隨之而來的、細微卻持續的互動,成了林厭生活中一種奇特的節奏。
他扮演着一個盡職盡責、細心敏銳又懂得分寸的“助手”,而蘇霖,則是一個信任他、倚重他、並時不時流露出長輩般關懷的“師姐”。
靜室成了他們之間一個獨特的空間。在這裏,林厭可以暫時放下部分僞裝,因爲蘇霖的目光雖然清澈,卻似乎從未真正懷疑過他。
他可以相對“自然”地與她交談,請教一些修煉上無關痛癢的問題,聽她說起內門的一些見聞,甚至偶爾,他也能小心翼翼地分享一點雜役院的趣事,引得她莞爾一笑。
他發現自己開始期待每次去靜室的時候。不僅僅是出於計劃的需要,更因爲在那裏,在那束光的籠罩下,他可以短暫地做一個“正常”的、被信任和關心的“林厭師弟”。
蘇霖給予的信任和關懷,像某種令人上癮的毒藥,明知虛假的根基,卻依舊貪戀那片刻虛幻的溫暖。
有一次,他去匯報時,發現蘇霖面色蒼白,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顯然是多日熬夜查閱卷宗、分析線索所致。
他匯報完,猶豫片刻,沒有立刻離開。
“師姐……可是身體不適?”
他輕聲問道,語氣裏帶着小心翼翼的關切。
蘇霖揉了揉額角,苦笑道:“無妨,只是這幾日看卷宗看得有些頭暈。這些陳年舊案,線索瑣碎,要理清頭緒實在不易。”
林厭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弟子……弟子或許可以幫師姐整理一二?弟子雖愚鈍,但謄抄記錄、歸納條目這些粗淺活兒還是能做得的。師姐也好歇歇眼睛。”
蘇霖有些訝異地看向他,隨即眼中泛起暖意。“你有心了。不過這些卷宗雜亂,其中有些描述……不甚詳實,恐污了你的眼。”
“弟子不怕。”
林厭挺直了背脊,眼神誠懇,“能爲師姐分憂,是弟子的本分。況且,弟子也想多學些東西。”
看着他認真的樣子,蘇霖最終點了點頭。
“也好。那今日便麻煩你了。將這些關於雜役院近半年人員異常流動的記錄,按時間和區域重新謄抄歸類。”
她將一疊雜亂的手記和表格推到他面前。
林厭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拿起筆,開始一絲不苟地謄抄整理。
他的字跡工整清晰,速度不快,卻極有條理。室內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日光慢慢偏移,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牆壁上,偶爾交錯。
蘇霖沒有休息,只是換了個輕鬆些的姿勢,繼續翻看另一份卷宗,偶爾會抬眼看一眼對面專注書寫的少年。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微微抿起的唇角,勾勒出幹淨而沉靜的輪廓。
她心中微動,這個師弟,心性確實不錯,踏實肯幹,懂得感恩,也知進退。
不知過了多久,林厭將整理好的記錄雙手呈上。
“師姐,請您過目。”
蘇霖接過,仔細看了一遍,眼中露出贊許。“做得很好,條理分明,比我之前看得清楚多了。辛苦你了。”
“能爲師姐分憂,弟子不覺得辛苦。”
林厭笑了笑,那笑容幹淨而明亮,在夕照下仿佛鍍了一層暖光。
那一刻,蘇霖恍惚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或許真的能從那場可怕的襲擊陰影中走出來,走得更遠。
而林厭,則在心底默默咀嚼着剛才在整理記錄時,不經意間瞥見的幾條信息——關於王煥和周平“失蹤”前,曾有人見過他們出現在廢料場附近。
這些信息無關緊要,甚至可能只是巧合,但他還是悄然記下了。
離開靜室時,暮色已深。林厭走在回石屋的路上,晚風帶着涼意。
他摸了摸懷中,那包藥糖已經吃掉了幾粒,清甜的草藥味似乎還殘留在舌尖。
今日在靜室中那片刻的安寧與並肩,像一幅不真實的畫,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丹田內的灰黑氣旋,在這段相對“平靜”且“安全”的日子裏,並未沉寂,反而像在積蓄力量,旋轉得愈發沉凝緩慢,核心的血色幽光內斂,卻更顯深邃。
對血氣的渴望並未消失,只是被這層“光”的庇護和暫時無法狩獵的現實,強行壓抑成更深處、更隱蔽的躁動。
他知道,這種平衡是脆弱的。
調查仍在繼續,孫乾尚未被最終定罪,戒嚴也未曾解除。
他依然需要小心,需要完美地扮演下去。
但至少,此刻,他行走在微光之下,身後拖着長長的、無人可見的暗影。
而那束光,似乎……正不知不覺地,將他拉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