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厭在石屋裏待了整整兩天。
他幾乎沒有出門,只靠之前囤積的幹硬餅子和涼水度日。
每一次引氣訣的運轉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那源自血玉簡的灰黑氣旋愈發狂躁不安,像是要撕裂他的丹田,破體而出。陰冷的刺痛沿着經脈蔓延,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眼底的血絲頑固地盤踞着,視野邊緣偶爾會閃過扭曲的暗影。
不能等了。
必須立刻找到“材料”。
獵殺妖獸的念頭只是短暫浮現就被否決——準備不足,風險過高,遠水解不了近渴。
王煥還是阿土?
利弊在腦海中反復權衡,像兩枚沾血的籌碼。
王煥,孤僻的前弟子,有修爲底子,失蹤可能引起些微波瀾,但畢竟已是廢人,關注度有限。
阿土,懵懂的雜役,背景更簡單,但礦洞有看守職責,且上次那憨厚模樣……
殺意在權衡中變得具體而冰冷,最終,天平朝着“風險更低”的一方傾斜。
王煥。
就他了。
夜色再次成爲最好的掩護。
林厭換上了一身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的深灰色衣服,臉上蒙了一塊陳舊的布巾。
他沒有帶青磚麻繩——對付一個病弱且修爲倒退的煉氣一層,不需要那麼麻煩。他帶了一把從廢棄煉器房角落裏撿來的、鏽跡斑斑但刃口還算鋒利的短匕。
王煥的住處在雜役院弟子區域最邊緣的一排石屋中,比林厭的屋子稍好,但也強不了多少。
位置僻靜,周圍幾間屋子似乎也空置已久,或是住着同樣不怎麼與人來往的弟子。
林厭像壁虎一樣貼在王煥石屋後牆的陰影裏,靈識小心翼翼地探入。
屋內氣息微弱、雜亂,確實是一副久病纏身、靈力渙散的模樣。
王煥似乎在沉睡,呼吸沉重而不規律,偶爾夾雜着痛苦的悶哼。
窗子從裏面閂着,但木制窗櫺已經有些腐朽。林厭將那灰黑色的、帶着陰寒氣息的靈力灌注指尖,輕輕按在窗閂的位置。
細微的“咔”聲幾乎被夜風吹散,窗閂從內部斷裂。他推開一條縫隙,無聲滑入。
屋內彌漫着一股濃重的藥味和久未通風的黴味。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看到王煥側臥在簡陋的木床上,背對着窗戶,被子凌亂地蓋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床邊散落着幾個空藥瓶和揉成一團的廢丹方紙。
目標就在眼前,毫無防備。
林厭的心跳平穩下來,所有猶豫和那該死的、源自蘇霖影響的細微掙扎,都被更強大的求生欲和力量渴望鎮壓。
他拔出短匕,鏽跡在昏暗中泛着暗紅的光。
一步,兩步,悄無聲息地靠近床邊。
只需對準後心,或者脖頸,輕輕一刺,然後迅速捂住口鼻,防止發出聲音。然後,帶走,處理,吸收。
動作在腦海中預演了無數遍,流暢而高效。
他舉起了匕首。
就在匕尖即將觸及王煥那層薄薄裏衣的刹那——
“嗬……嗬……”
王煥突然發出一陣極其怪異的、仿佛漏氣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林厭動作猛然一滯!
被發現了?
裝睡?
不,不對。
那抽搐是自發性的,王煥甚至沒有轉身。緊接着,更濃烈的、混雜着腥甜和腐敗的氣息從王煥身上散發出來。
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艱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開始不自然地繃緊、蜷縮。
走火入魔?
舊傷爆發?
林厭瞳孔微縮。
他見過類似的場景,在某個被他“處理”掉的、曾經強行沖擊瓶頸失敗的雜役弟子身上。這是體內靈力徹底失控、經脈即將崩潰的征兆!
而且看這架勢,王煥恐怕撐不過一時三刻!
機會!
一個絕佳的、甚至可以說是“天賜”的機會!
不需要他動手,王煥自己就會死!
他只需要等待,然後帶走一具“自然死亡”的屍體,風險將降到最低!
甚至……在對方瀕死、精元開始逸散的時刻汲取,或許……
一個更貪婪、更符合血玉簡那吞噬本質的念頭冒了出來:在對方還殘留最後一口氣時,主動引導其血氣魂力,效果是否會更好?
玉簡中語焉不詳地提到過“生取”與“死汲”的差別,但極爲隱晦。
林厭從未嚐試過“生取”,那需要更精細的控制和……更冷酷的心性。
他看着床上痛苦掙扎、意識可能都已模糊的王煥,殺意與一種冰冷的“實驗”心態交織在一起。
他收起匕首,改爲伸出右手,五指微張,懸於王煥頭頂上方。
灰黑色的靈力從指尖滲出,如同活物般扭動着,帶着飢渴的顫栗,緩緩罩向王煥。
王煥的身體抽搐得更加厲害,臉上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劇烈轉動。他體內那本就混亂微弱的靈力,被這股外來的、極具侵蝕性的陰寒力量一引,頓時如同沸油入水,徹底暴走!
“呃啊——!”
一聲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從王煥喉嚨裏擠出!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和瀕死的瘋狂,竟然直直地、準確地看向了隱在黑暗中的林厭!
他看到他了!
在臨死前的劇痛和靈力暴走的沖擊下,王煥的神識或許出現了短暫的、異常清晰的回光返照!
林厭心中大駭!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狠下心來,五指猛地一抓!
“嗡——!”
一股遠比之前汲取劉麻子等人時更龐大、更精純、但也更加狂暴混亂的能量,混合着王煥最後的生命精元、潰散的靈力、以及濃鬱的痛苦、怨恨、不甘的殘念,如同決堤的洪水,順着林厭的掌心瘋狂涌入!
“嗬……魔……你是……”
王煥的嘴唇翕動,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終徹底凝固,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怨毒。
龐大的能量沖入林厭體內,瞬間填滿了那飢渴已久的灰黑氣旋,甚至讓氣旋猛地膨脹了一圈!顏色驟然加深,核心的血色幾乎要透出實質的紅光!
力量!
洶涌澎湃的力量感瞬間充斥四肢百骸,甚至讓他產生一種能一拳轟碎山嶽的錯覺!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可怕的沖擊!
王煥畢竟曾是煉氣二層,擁有真正的修爲底子,其生命精元和靈力質量遠非劉麻子、朱管事之流可比。
而且,他是“生取”致死,臨死前強烈的負面情緒和魂力殘念也一並被吞噬進來!
這些混雜着怨恨、痛苦、不甘的殘念,如同無數細小的毒針,隨着能量一起,狠狠扎進林厭的識海!
“啊——!”
林厭悶哼一聲,抱住頭顱,踉蹌後退,撞在冰冷的石牆上。
眼前瞬間被血色和無數破碎扭曲的畫面充斥——王煥苦修時的艱辛,受傷時的絕望,同門嘲諷的眼神,對恢復修爲渺茫希望的執着,以及最後時刻那無盡的恐懼與怨恨……
所有這些不屬於他的記憶和情緒,如同狂暴的潮水,沖擊着他本就因修煉魔功而不穩的心神。
丹田內,新涌入的狂暴能量與原有的灰黑氣旋並未完全融合,反而開始互相沖撞、撕扯!經脈傳來針扎般的劇痛,氣血逆行,喉嚨腥甜。
反噬!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凶猛的反噬!
他太大意了!也太貪婪了!
“生取”帶來的力量增幅是巨大的,但伴隨的風險和副作用同樣可怕!
以他目前對血玉簡功法的粗淺理解和控制力,根本駕馭不了這種程度的吞噬!
必須立刻消化!
必須壓制那些殘念!
林厭強忍着識海翻騰和經脈劇痛,盤膝坐下,拼命運轉血玉簡中記載的、那套本就邪異無比的“化血歸元”法訣,試圖梳理、鎮壓體內狂暴的能量和魂力殘念。
時間一點點過去。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又在陰寒的氣息下變得冰冷。他的臉色時而慘白如紙,時而漲紅如血,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指甲深深摳進地面堅硬的石縫,劃出帶血的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微微泛白時,體內那場可怕的風暴才勉強平息下來。
灰黑氣旋的體積明顯增大,旋轉速度變得緩慢而沉重,顏色深邃得近乎純黑,只有核心一點猩紅妖異地閃爍着。
力量確實增長了,他感覺自己已經觸摸到了煉氣三層的門檻,甚至可能半只腳已經跨了過去。
但代價是巨大的。
識海中仍殘留着細碎的、仿佛來自深淵的低語和嗚咽,那是王煥殘念未能完全消化的部分。眼底的血絲更加濃密,看東西時總像蒙着一層淡淡的血霧。
更糟糕的是,他感覺到自己的靈力性質發生了某種微妙而危險的變化,變得更加陰冷、更加具有侵蝕性,運轉時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尖嘯聲。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皮膚似乎更加蒼白,血管在皮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黑色。剛才摳挖地面時留下的傷口,滲出的血液顏色也比往常暗沉了一些。
這不是正道。
這甚至不像是普通的魔功。
他正在變成某種……怪物。
一陣強烈的惡心和眩暈襲來,他扶住牆壁,幹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床上,王煥的屍體已經徹底僵硬,臉上凝固着死前那一刻極致的痛苦與恐懼,眼睛空洞地瞪着屋頂。
那姿態,與他之前“處理”掉的劉麻子等人那種相對“平靜”的死亡截然不同,透着一種無聲的慘烈。
林厭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不能留在這裏。
必須立刻處理掉屍體。
他撐起還有些虛軟的身體,快速檢查了一下屋內,確保沒有留下任何與自己有關的痕跡。
然後,他用帶來的麻袋將王煥的屍體裝好,扛在肩上。屍體比預想的輕,但那死亡的氣息卻異常沉重。
如同來時一樣,他悄無聲息地溜出石屋,融入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朝着地窖的方向潛行。
這一次,搬運的過程格外艱難。不僅僅是身體的虛弱,更是心頭那揮之不去的、王煥臨死前瞪視的眼神和那聲破碎的“魔”字。那眼神像烙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回到地窖,處理屍體時,他幾乎是用機械的動作完成的。
當王煥那帶着殘餘修爲波動的血氣最終被徹底吸收,化作氣旋的一部分時,林厭非但沒有感到滿足,反而有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空洞。
他癱坐在冰冷潮溼的地窖地面,背靠着粗糙的土壁,第一次開始認真地、不帶任何僥幸地審視自己所做的一切。
殺了王煥,實力提升了。但帶來了更嚴重的反噬,靈力性質愈發邪惡,心神被殘念侵蝕。
下次呢?
下下次呢?
他能感覺到,這條路越往前走,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不僅僅是別人的生命,更是他自己作爲“人”的部分。
而蘇霖……如果她知道,自己剛剛用如此殘忍邪異的手段,殺死並吞噬了一個同門,哪怕是已被邊緣化的同門,她那清澈的眼睛裏,還會有一絲一毫的善意和期許嗎?
恐怕只會剩下純粹的、冰冷的厭惡與殺意吧。
這個想象讓他不寒而栗,比反噬的痛苦更甚。
不,不能讓她知道。
永遠不能。
他必須更小心,更隱蔽。
王煥的死,必須看起來像舊傷復發,自然死亡。好在他死前確實有靈力暴走的跡象,這可以成爲完美的掩飾。
至於屍體消失……外門弟子因各種原因悄然離開宗門並非罕見,尤其是王煥這種心灰意冷、傷病纏身之人。
他清理了地窖,確保沒有留下新的、可能引人懷疑的痕跡,然後疲憊地返回石屋。
天色已經大亮。他換下染了塵埃和死氣的衣服,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搓洗雙手和臉,直到皮膚發紅。但那種縈繞不散的陰冷和血腥感,仿佛已經滲入了骨髓。
他看向桌上那株清心蘭。
幾天沒換水,葉片有些蔫了,但依舊散發着微弱的清涼氣息。
蘇霖給的凝露花露玉瓶,靜靜躺在懷裏。
他拿出玉瓶,打開,再次深深嗅了一口。那清冽的氣息依舊,卻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給他帶來片刻的寧靜。
反而像一面鏡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此刻內心的污濁與猙獰。
他默默地將玉瓶收起。
接下來的幾天,雜役院果然泛起了一絲微瀾。
王煥“失蹤”了。
有相熟的弟子去他屋裏,發現人去屋空,只有散落的藥瓶和凌亂的床鋪。
消息傳到執事堂,派了個低階弟子來查看了一下,記錄爲“疑似傷病不愈,自行離宗”,便草草了事。
一個早已被放棄的雜役弟子,無人深究。
林厭聽着同門口中零星關於“王煥那倒黴蛋終於撐不住走了”的議論,面無表情。他成功掩飾了過去。
但內心的裂縫,卻在悄然擴大。
他不再去百草園附近轉悠,甚至刻意避開可能遇到蘇霖的所有路徑。
他害怕見她,害怕她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害怕自己在她面前會控制不住流露出什麼。
那縷曾經讓他感到刺痛又貪戀的“清暉”,如今變成了灼人的烈焰,讓他只想逃離。
然而,身體的“飢渴”並未因王煥的血氣而得到長期緩解。
那灰黑氣旋像是一個被喂大了胃口的無底洞,僅僅安穩了不到十天,更加凶猛的反噬征兆再次出現,這一次甚至伴隨着輕微的氣血逆行和經脈刺痛。
他需要新的“材料”,而且間隔時間越來越短。
這一次,他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李老頭那邊暫時不能動,王煥已除。
剩下的,似乎只有……阿土。
那個憨厚的、笑起來有點傻的年輕雜役。
林厭坐在黑暗的石屋裏,眼神明滅不定。指甲無意識地刮擦着桌面,發出單調而滲人的聲音。
阿土……
殺意,在絕望和生存本能的雙重催逼下,再次凝聚,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決絕。
他不能再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