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尖銳的哨聲就撕裂了知青點的寧靜。
梁念西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渾身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酸痛無比。尤其是那雙手,昨晚挑水磨出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稍微一動就鑽心。
屋裏的女知青們已經窸窸窣窣地開始穿衣服,動作麻利,沒有一句廢話。
李娟經過她身邊時,涼颼颼地飄來一句:“梁大小姐,今天可沒人給你留飯,出工晚了就等着餓肚子吧。”
梁念西咬着牙,一聲不吭地從被窩裏爬起來。
寒氣瞬間包裹了她,她哆嗦着穿上那件唯一還算厚實的棉襖,就是父母塞錢的那件。棉襖裏的錢硌着她的身體,卻帶不來一絲暖意。
跟着人群走出知青點,晨霧溼冷,帶着泥土的腥氣。
王大姐站在院子中央,手裏拿着個本子,開始分派今天的活計。
“……李娟、孫紅,你們幾個去喂豬。”
“張強、劉軍,你們幾個去挑糞。”
輪到梁念西時,王大姐的視線在她身上停頓了片刻,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評估着她這身板能幹什麼。
“你,”王大姐用筆杆指了指她,“去西邊那塊地,鋤草。”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低笑。
鋤草,聽起來簡單,卻是最磨人的活。要一直彎着腰,用那沉重的鋤頭跟長在硬土裏的雜草作對,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
這又是明晃晃的刁難。
梁念西攥了攥手,傷口被牽動,疼得她一抽。
她什麼也沒說,走到牆根下,從一堆農具裏拿起一把鋤頭。
那鋤頭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木柄粗糙,上面還有裂紋,握在手裏硌得生疼。
她跟着幾個同樣被分配去鋤草的知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西邊的田地。
清晨的田野空曠而荒涼。
梁念西站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小塊地前,徹底傻了眼。
地裏的土是板結的,雜草長得又深又密,根系死死地抓着泥土。
她學着旁邊人的樣子,掄起鋤頭,朝着一叢雜草砸下去。
“哐”的一聲,鋤頭砸在硬地上,震得她整個手臂都麻了。
而那叢雜草,只是晃了晃,紋絲不動。
怎麼會這樣?
她不信邪,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把鋤頭砸下去。
可她根本不會使勁,力氣都用在了胳膊上,而不是鋤頭的刃上。半天下來,別說鋤草了,連地皮都沒刨開幾塊。
“噗嗤。”
不遠處,一個女知青直起腰,看着她的狼狽樣,毫不客氣地笑出聲。
“哎喲,這哪是鋤地啊,這是給地撓癢癢呢。”
“人家可是大小姐,哪握過這種東西,估計平時連筆杆子都嫌重吧。”
李娟也在那群人裏,她揚聲喊道:“梁念西,你可加把勁兒啊,就你這點進度,今天可拿不到工分,晚上沒飯吃別哭鼻子啊。”
這些話語充滿了惡意,像一根根針,扎在梁念西的自尊上。
她的臉漲得通紅,不是累的,是氣的。
她低着頭,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表情,只是更加固執地和手裏的鋤頭較勁。
很快,昨晚剛磨破皮的地方又裂開了,新的水泡被磨破,血和組織液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每動一下都是酷刑。
她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讓它掉下來。
不能哭。
絕對不能。
就在她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從田埂上走了過來。
是裴少珩。
他扛着一把鋤頭,步伐穩健,看樣子是要去更遠的地方幹活。男知青的活計通常更重,離得也遠。
他路過這裏,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只是視線隨意地掃了過來。
那一眼,正好落在梁念西和她那塊幾乎沒動過的地上。
梁念西的心猛地一緊。
被任何人看到都無所謂,唯獨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這副慘狀。
她下意識地想挺直腰杆,想裝作自己遊刃有餘,可酸痛的腰和無力的手臂根本不聽使喚。
裴少珩什麼都沒說,就那麼走了過去。
梁念西剛鬆了口氣,卻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憤怒。
他甚至都懶得嘲諷她一句了。
在她這裏,他連句“蠢貨”都吝嗇了。
她憋着一股勁,狠狠一鋤頭下去,這次總算刨起了一小塊帶着草根的土坷垃。她手忙腳亂地把草和土分開,把雜草扔進腳邊的破筐裏。
一個上午,她就裝了淺淺的一個筐底。
看着別人滿滿當當的成果,她的心裏全是挫敗。
臨近中午,田裏的人漸漸少了,都三三兩兩地回去吃飯。
李娟路過她身邊,故意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她筐裏那點可憐的雜草。
“喲,梁大小姐一上午的成果就這麼點啊?這可連半個工分都換不到吧?”
“算了,我勸你還是別幹了,省點力氣,晚上也好有力氣去井邊哭啊。”
說完,她發出一聲誇張的笑,和同伴勾肩搭背地走了。
梁念西站在原地,身體搖搖欲墜。
她又累又餓,手疼得快要沒有知覺。
她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那個本已走遠的身影,又從田埂的另一頭繞了回來。
還是裴少珩。
梁念西不解地看着他。
他走得很急,似乎只是路過,要去拿什麼東西。
他目不斜視,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就在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意外發生了。
裴少珩像是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晃,扛在肩上的鋤頭柄,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梁念西腳邊的那個破筐上。
“哐當!”
本就沒裝多少東西的筐子被整個掀翻,裏面那點可憐的雜草,悉數撒了出來,混進地裏的塵土裏。
她一個上午的,唯一的成果。
沒了。
梁念西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所有的委屈,憤怒,和疲憊,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裴少珩!”
她尖叫出聲,眼睛瞬間就紅了。
是他!一定是他故意的!
他就是見不得她好,他就是想看她笑話!
裴少珩“哎呀”了一聲,像是也被嚇了一跳。他站穩腳跟,回過頭,看着滿地的狼藉和氣到發抖的梁念西。
他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耐煩。
“你鬼叫什麼?”
“不是你!”梁念西指着地上的雜草,氣得話都說不完整,“你就是故意的!”
“我有病?”裴少珩冷笑一聲,那副樣子,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爲了你這幾根破草,我特地繞回來撞你一下?”
他蹲下身,動作極快地開始收拾殘局。
“行了行了,算我倒黴。”
他的動作和他的話語完全不符,沒有絲毫敷衍。那雙手,骨節分明,動作利落得不像話。
他三下五除二地將地上的雜草攏成一堆。
梁念西正想說“你別碰我的東西”,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的動作驚得愣住了。
他撿得太快了。
而且,他不是只撿她掉出來的那些。
他寬大的手掌在地上劃拉的時候,不着痕跡地,連帶着旁邊好幾叢她根本沒鋤掉的、長得根深蒂固的雜草,也一並被他用一種巧勁兒給拔了出來,混在一起,迅速地塞回了筐裏。
他的動作被他蹲着的身影擋住了大半,從遠處看,只會以爲他是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惹出的禍。
只有離得最近的梁念西,才隱約看到了他指尖的動作。
那根本不是“撿”,而是“拔”。
前後不過十幾秒的功夫,筐子就被重新裝滿了。
不,比之前滿得多。
至少多了一半。
裴少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把筐子往她腳邊一推。
“行了,大小姐,你的寶貝疙瘩,一根沒少。”
他做完這一切,連多看她一眼都欠奉,扛起自己的鋤頭,轉身就走,那背影裏全是“別來煩我”的不耐。
梁念西徹底僵在了原地。
她低頭,看看那個幾乎快要裝了小半筐的籃子,又抬頭,看看那個已經快要走遠的背影。
風吹過田野,發出嗚嗚的聲響。
陽光底下,一切都清晰得不真實。
他……剛剛是……
幫了她?
不。
不可能。
那個嘲諷她“活不過三天”,罵她“蠢貨”,剛剛還一臉嫌惡的裴少珩,怎麼可能會幫她。
一定是她眼花了。
一定是巧合。
可筐裏那沉甸甸的分量,和那些明顯是剛被連根拔起,還帶着新鮮泥土的雜草,都在無聲地訴說着剛才發生的一切。
梁念西站在空無一人的田地裏,手裏還握着那把沉重的鋤頭,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
她看着裴少珩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的盡頭,那道身影,和昨夜消失在黑暗裏的那道,慢慢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