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班車晃晃悠悠,像是搖散了架的老牛,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整整五個小時,才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終點——雲溪鄉。
林淵拖着行李箱下車,腳踩在地面上的那一刻,才算有了點真實感。
他環顧四周,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還要破敗。
所謂的鄉客運站,不過是一塊水泥地和一塊搖搖欲墜的站牌。街道狹窄,兩旁的房屋大多是灰撲撲的兩層小樓,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裏面斑駁的紅磚。
街上行人寥寥,幾個穿着舊棉襖的老人蹲在牆角曬太陽,眼神渾濁地打量着他這個陌生的外來者。
空氣中,飄蕩着一股潮溼的泥土和……某種牲畜糞便混合的奇特味道。
這就是雲溪鄉。
這就是他即將爲之奮鬥的地方。
林淵深吸了一口氣,這味道雖然算不上芬芳,卻很真實。
他按照來之前查好的地址,拖着箱子,朝着鄉政府的方向走去。
鄉政府大院倒是不難找,就在鄉裏唯一一條主街的盡頭。
兩扇鏽跡斑斑的鐵門敞開着,門口掛着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雲溪鄉人民政府”。牌子的一角已經開裂,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
傳達室裏,一個頭發稀疏、穿着藍色中山裝的大爺,正戴着老花鏡,津津有味地聽着收音機裏的評書。
林淵走上前,禮貌地敲了敲窗戶。
“大爺您好,我是新來報到的幹部,請問黨政辦公室怎麼走?”
門衛大爺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這個年輕的面孔沒什麼興趣,只是用下巴朝着院子裏那棟三層高的灰色小樓揚了揚。
“二樓,左拐第一間。”
說完,便又低下頭,沉浸到了評書的世界裏,多一個字都懶得說。
林淵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在意。
他拖着箱子走進大院,腳下的水泥地坑坑窪窪,院子角落裏堆着一些廢棄的桌椅和雜物,上面落滿了灰塵。
辦公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牆面上爬滿了青苔,有些窗戶的玻璃還用膠帶粘着,顯得蕭瑟又頹敗。
林淵按照門衛大爺的指示,找到了二樓的黨政辦公室。
門虛掩着,他敲了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林淵推門進去,辦公室裏光線昏暗,只有兩個人。一個年輕點的小夥子正偷偷摸摸地用電腦鬥地主,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男人則靠在椅子上,手裏捧着一份報紙,遮住了大半張臉。
看到林淵進來,那小夥子手忙腳亂地切換了電腦屏幕,中年男人也只是從報紙後面“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兩位同志好,我是新來報到的代鄉長林淵。”林淵做了自我介紹。
這話一出,鬥地主的小夥子手一抖,差點把鼠標扔了。看報紙的中年男人也猛地把報紙拿了下來,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兩人上下打量着林淵,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
這麼年輕?
就當鄉長了?
還是空降來的?
中年男人愣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站起來,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哦,哦,原來是林鄉長。我是黨政辦主任王勝利。歡迎歡迎。”
嘴上說着歡迎,屁股卻沒挪動一步,更別說倒杯水了。
林淵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跟明鏡似的。
看來,周老說得沒錯,這裏的水,野得很。自己這個新來的“鮎魚”,還沒下水,就已經感受到了這潭死水的排斥力。
“王主任客氣了。”林淵微笑着,“麻煩問一下,我的辦公室在哪裏?”
“哦,辦公室啊,早就給您準備好了。”王勝利指了指走廊的盡頭,“最裏面那間就是,牌子都掛好了。”
“好的,謝謝。”
林淵不再多說,拖着箱子,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間掛着“鄉長辦公室”牌子的房間。
推開門,一股陳舊的黴味撲面而來。
辦公室不大,一張老舊的辦公桌,一個掉漆的文件櫃,還有兩把椅子。
窗戶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讓本就不大的房間顯得更加昏暗。
林淵皺了皺眉,走過去將窗戶用力推開。
“吱呀”一聲,窗戶是開了,可窗外正對着的,是辦公樓後院那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堆。
林淵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這是給自己準備的第一個“下馬威”啊。
他將行李箱放在牆角,走到辦公桌後,準備坐下來喘口氣。
可他剛一坐下,屁股底下的那把木椅子,突然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然後猛地向一側傾斜。
林淵反應極快,瞬間彈了起來,才沒摔個四腳朝天。
他扶住椅子定睛一看,頓時哭笑不得。
這把椅子的四條腿,竟然瘸了一條。不,準確地說,是三條半腿。其中一條腿的下半截不知所蹤,被人用幾塊破磚頭勉強墊着。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是三條半腿的破椅子。
這爛攤子,還真是爛得別開生面,爛得有聲有色啊。
林淵繞着這把“行爲藝術品”轉了兩圈,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挽起袖子,蹲下身,試圖用辦公室裏找到的幾根廢舊報紙和膠帶,對這條瘸腿進行一下“搶救性修復”。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跟這把破椅子較勁時,辦公室虛掩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年輕人的腦袋,探頭探腦地伸了進來。
他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樣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面相斯文,但眼神裏充滿了緊張和不安。他手裏還端着一個搪瓷茶杯,杯口印着“爲人民服務”的紅字。
他看着蹲在地上,堂堂一個新鄉長,竟然在親自修椅子的林淵,一時間愣住了,嘴巴微張,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林淵也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抬起頭。
四目相對。
年輕人像是受驚的兔子,臉一下子就紅了,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
“您……您就是新來的林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