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門口那個緊張得像面試一樣的年輕人,林淵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身來。
他露出了一個盡可能和善的微笑。
“對,我是林淵。你是?”
“我……我叫張浩,是黨政辦的辦事員。”年輕人扶了扶眼鏡,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看您辦公室的燈亮着,就……就給您泡了杯茶。”
他說着,雙手將那個印着“爲人民服務”的搪瓷茶杯遞了過來,動作拘謹得像是在呈交一份重要文件。
林淵接過來,茶是熱的,茶葉在杯底舒展開來,是最普通的高碎,卻帶着一股淳樸的茶香。
“謝謝。”林淵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下肚,驅散了旅途的疲憊,“讓你見笑了,剛來就跟這把椅子幹上了。”
張浩撓了撓頭,臉更紅了,小聲嘟囔道:“這……這椅子本來是馬副鄉長不要的,王主任說……說新椅子采購流程還沒走完,就……就先讓您湊合用着。”
林淵聽懂了。
什麼流程沒走完,這擺明了就是故意的。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反而指了指另一把還算完好的椅子。
“坐吧,別站着了。正好,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想跟你了解了解鄉裏的情況。”
“哎,好,好!”
張浩受寵若驚地坐了下來,但只敢坐半個屁股,腰杆挺得筆直,一副隨時準備起立回答問題的姿態。
林淵看他這副樣子,知道直接問工作肯定問不出什麼實話,便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小張,你是本地人?”
“嗯,我是石橋村的,考上大學出去了幾年,畢業後……沒考上城裏的單位,就考回咱們鄉了。”張浩的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回來建設家鄉,挺好的。”林淵鼓勵道,“對了,剛才黨政辦那位王主任,看着挺有性格的啊。”
提到王勝利,張浩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到。
“林鄉長,我們王主任……人其實不壞,就是膽小,怕得罪人。他快退休了,就想着安安穩穩的,誰也不得罪。”
林淵點了點頭,這倒是和他在辦公室裏看到的情況吻合。一個典型的老油條,混日子的。
“那……馬副鄉長呢?”林淵狀似無意地問道。
聽到這個名字,張浩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裏閃過一絲畏懼。
他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了。
“林鄉長,馬副鄉長……是我們鄉裏的實權派。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關系網很復雜。而且……而且他還是大海礦業蘇老板的遠房親戚。”
蘇老板。
果然是他。
林淵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不動聲色。
“哦?原來還有這層關系。”
張浩似乎是鼓足了勇氣,竹筒倒豆子一般繼續說道:“鄉裏的大部分事情,基本上都是馬副鄉長說了算。之前的幾任鄉長,要麼……要麼就是跟他同流合污,要麼……就是被他架空了,待了半年就主動申請調走了。所以……所以……”
他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林淵看着眼前這個因爲緊張而滿頭大汗的年輕人,心裏有了一絲明悟。
這個張浩,雖然看着怯懦,但骨子裏卻是個有想法、有正義感的年輕人。他對鄉裏的現狀充滿了不滿,卻又無力改變。
現在,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個可能的破局者。
他冒着得罪人的風險,主動來給自己送茶,主動透露這些“潛規則”,這既是一次試探,也是一次無聲的投誠。
就在林淵準備開口安撫他幾句時,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短信。
短信內容很短,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
“林淵,聽說你工作有着落了?被發配到我們老家那個窮山溝裏養豬了?呵呵,真沒想到你這麼有自知之明。”
林淵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蘇晴的語氣。
想必是趙世傑通過他那個副縣長老爹的關系,已經打聽到了自己的任命。
而蘇晴,則迫不及待地借用朋友的手機,來發送這條遲到的“祝賀”了。
養豬?
林淵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點情緒波動。
他只是覺得,很可笑。
一個剛剛跳出井底的青蛙,回過頭,去嘲笑那只還在井裏的,即將化龍的鯤鵬。
這是何等的無知和短視。
他面色平靜地將手機屏幕熄滅,重新揣回了口袋,整個過程雲淡風輕,仿佛只是看了一條垃圾短信。
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對面的張浩眼裏。
張浩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雖然他沒看到短信內容,但他能感覺到,那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可這位新來的年輕鄉長,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波瀾不驚!
這份氣度,這份城府,遠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一瞬間,張浩心中那點搖擺不定的期待,變得無比堅定起來。
或許,這位林鄉長,真的能改變雲溪鄉的天!
正當辦公室的氣氛因爲林淵的反應而變得有些微妙時——
“嘭!”
辦公室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粗暴地一腳踹開,重重地撞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張浩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只見一個腆着碩大啤酒肚,梳着油亮大背頭的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穿着一件緊繃的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敞開着,露出胸口濃密的黑毛。他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香煙,眼神倨傲,臉上掛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看都沒看站着的張浩,目光直接鎖定在林淵身上,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拉長了聲音說道。
“喲,這不是我們新來的林大鄉長嗎?這麼早就到崗了?真是年輕人的典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