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雲溪鄉的常務副鄉長,馬文才。
他那雙小眼睛在林淵身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目光裏充滿了審視和不屑,仿佛在看一個走錯了片場的毛頭小子。
張浩看到馬文才,就像老鼠見了貓,臉色煞白,趕緊低着頭,小聲說了句“馬鄉長好”,便識趣地抱着茶杯,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辦公室裏,只剩下林淵和馬文才兩個人。
林淵依舊坐在那把三條半腿的破椅子上,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穩當了些。他臉上掛着和煦的微笑,仿佛完全沒看到對方囂張的態度和那扇還在呻吟的門。
“原來是馬副鄉長,久仰大名。”林淵客氣地說道。
“久仰談不上。”馬文才把嘴裏的煙取下來,夾在手指間把玩着,大喇喇地走到林淵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了上去,用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着林淵。
“林鄉長真是年輕有爲啊,這麼年輕就主政一方,前途不可限量。不像我們這些老家夥,土埋半截了,沒奔頭嘍。”
他嘴上說着恭維的話,語氣裏的那股酸味和輕蔑,卻濃得化不開。
林淵笑了笑,順着他的話說:“馬鄉長說笑了,我剛來,是新人,以後鄉裏的工作,還要多多仰仗您這位老前輩才行。”
“好說,好說!”馬文才大手一揮,一副“我罩着你”的架勢,“走,林鄉長,別在這破屋裏待着了。我帶你去見見咱們鄉政府的各位同僚,大家夥兒可都盼着見見咱們的新領導呢!”
他說着,不由分說地就拉着林淵往外走。
林淵心中冷笑。
這是急着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亮亮他的肌肉啊。
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廟裏,都供着些什麼牛鬼蛇神。
兩人來到鄉政府唯一一間還算像樣的會議室。
馬文才讓張浩去通知所有人開會,自己則和林淵坐在了會議桌的主位兩側。
不一會兒,鄉政府有頭有臉的人物,便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
總共不到二十個人,卻讓林淵見識到了什麼叫“人間百態”。
先進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戴着深度近視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老頭。他走路慢吞吞的,坐下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絹,仔仔細細地把面前的桌子擦了三遍,然後便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馬文才介紹道:“這是我們鄉財政所的劉會計,老同志了,算盤打得比計算機還快。”
林淵看着那位已經開始發出輕微鼾聲的劉會計,心想,這算盤是快,就是不知道是給公家算,還是給私家算了。
接着進來的是一個身材微胖,燙着一頭時髦卷發的中年婦女。她一進屋就咋咋呼呼的,手裏還拿着一團毛線和兩根棒針。坐下後,她旁若無人地開始織起了毛衣。
“這是婦女主任劉梅,咱們鄉婦女工作的一把好手,能歌善舞,多才多藝。”馬文才介紹道。
林淵看着她那上下翻飛的棒針,點了點頭。
嗯,是挺“多才多藝”的。
然後是一個穿着迷彩服,身材魁梧的壯漢。他走路帶風,坐下後,直接從兜裏掏出一份《參考消息》,把報紙展開得譁啦譁啦響,遮住了整張臉,仿佛全世界的大事都系於他一人之身。
“武裝部長,趙鐵柱,退伍兵出身,軍事素質過硬。”
林淵心想,這看報紙的素質,確實挺過硬的。
陸陸續續地,人總算是到齊了。
整個會議室裏,打瞌睡的,織毛衣的,看報紙的,竊竊私語的,簡直像個菜市場。
只有張浩等少數幾個年輕的辦事員,還算正襟危坐,但臉上也都寫滿了麻木。
馬文才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舍我其誰的口氣開了口。
“同志們,靜一靜!今天呢,我們召開這個短會,主要是爲了歡迎我們雲溪鄉新來的父母官,林淵,林鄉長!”
他帶頭鼓起了掌,下面的人也稀稀拉拉地跟着拍了幾下,敷衍至極。
“林鄉長呢,是省城來的高材生,年輕有爲,能力出衆!他的到來,是我們雲溪鄉的福氣!以後,我們大家夥兒,都要在林鄉長的帶領下,團結一致,努力奮鬥,把我們雲溪鄉建設得更加美好!”
馬文才一個人在上面講得唾沫橫飛,長篇大論,從雲溪鄉的歷史,講到未來的展望,幾乎把本該由林淵這個主角說的話,全都給說完了。
喧賓奪主,意圖再明顯不過。
他就是要在第一天,當着所有人的面,告訴林淵:
你這個鄉長,是我馬文才讓你當,你才能當。在這個地方,我才是老大!
林淵全程都保持着微笑,靜靜地聽着,既不打斷,也不表態,仿佛一個局外人,在欣賞一場蹩腳的獨角戲。
等馬文才終於說得口幹舌燥,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將目光投向林淵時,林淵才緩緩地開了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大家辛苦了。”
他站起身,對着衆人微微鞠了一躬。
“我叫林淵,從今天起,就是雲溪鄉的一員了。我剛來,情況不熟,人也不認識,以後還要請各位多多指教。”
說完,沒了。
沒有長篇大論的施政綱領,沒有意氣風發的豪言壯語。
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兩句話。
這一下,反倒讓馬文才和下面那些準備看好戲的老油條們,都有些措手不及。
這年輕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會議就在這樣一種古怪的氣氛中結束了。
衆人作鳥獸散,林淵也起身準備回自己那間“危房”辦公室。
就在這時,一個頭發花白,身材微胖,看上去一臉和氣的老同志,叫住了他。
“小林鄉長,等一下。”
林淵回頭,看到對方胸前別着黨徽,想起來馬文才介紹過,這位是鄉黨委書記,王建國。
“王書記,您有事?”林淵客氣地問道。
王建國走到他身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紅梅煙,抽出一根遞給林淵。
“來,抽一根。”
林淵擺了擺手:“謝謝王書記,我不會。”
王建國也不勉強,自己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個渾濁的煙圈。
他看着窗外那棟破敗的辦公樓,眼神裏帶着一絲過來人的滄桑和無奈,意有所指地開口說道。
“小林啊,咱們雲溪鄉,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萬事……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