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回到自己那間辦公室,空氣中依舊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黴味。
他坐回那把三條半腿的破椅子上,這一次,他找到了一個巧妙的角度,讓椅子達到了一個脆弱的平衡,總算能安穩地坐着了。
他的腦海裏,反復回味着黨委書記王建國臨走前說的那句話。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這八個字,簡直是對雲溪鄉現狀最精辟的總結。
而王建國這個即將退休的老好人,在會議上全程沉默,會後卻主動向自己示好,提醒自己“多看看”。
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對以馬文才爲首的這股“妖風”和這些“王八”,也是心存不滿的,但他沒能力,也沒膽量去對抗,只能選擇明哲保身。
他的這番話,既是提醒,也是一種試探。
試探自己這個新來的鄉長,到底是個能鬥妖捉鱉的猛龍,還是個隨波逐流的過江鯽。
林淵的嘴角微微上揚。
有點意思。
看來這潭死水之下,也並非鐵板一塊。
正思索間,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沒有踹門,但來人的氣勢,比踹門還要囂張。
馬文才雙手背在身後,像個領導視察一樣,踱着步子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着剛才在黨政辦的那個主任王勝利,王勝利懷裏則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件,累得氣喘籲籲。
“林鄉長,沒打擾你吧?”馬文才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馬副鄉長客氣了,正想找您請教工作呢。”林淵站起身,臉上依舊掛着客氣的微笑。
“哎,請教不敢當!”馬文才擺了擺手,然後指了指王勝利懷裏的那堆文件,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林鄉長,你剛來,對咱們鄉裏的情況還不熟悉。我呢,就自作主張,給你安排了點工作。”
他示意王勝利將那堆文件“哐”的一聲,重重地堆在了林淵那張本就搖搖欲墜的辦公桌上。
桌子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似乎隨時都會散架。
“這些呢,”馬文才像介紹寶貝一樣,拍了拍那堆發黃的文件,“都是咱們鄉積壓了多年的信訪材料和歷史遺留問題。什麼張家灣的土地糾紛啊,李家村的危房改造款啊,五花八門,都是些難啃的硬骨頭。”
他看着林淵,眼神裏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我想着,林鄉長你是高材生,腦子活,思路廣。把這些最復雜的問題交給你,讓你先熟悉熟悉情況,也算是對你的器重。怎麼樣,沒問題吧?”
這話說得,真是又當又立。
把一堆誰也不願意碰的爛攤子、燙手山芋扔給你,還美其名曰“熟悉情況”、“器重你”。
要是林淵拒絕,那就是不服從工作安排,能力不行。
要是林淵接了,那光是看完這些陳年舊案就得個把月,等他看完,黃花菜都涼了。更別說去解決了,這些問題個個都牽扯甚廣,隨便一個處理不好,就會惹上一身騷。
這招,夠陰,也夠毒。
林淵看着眼前那座小山似的材料,心裏跟明鏡似的。
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沒問題。多謝馬副鄉長對我的信任和栽培,我一定盡快把這些材料看完,拿出一個解決方案來。”
看到林淵這麼痛快地就接下了這個“死局”,馬文才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到底還是個沒出社會的愣頭青,太嫩了。
他心中大定,覺得已經徹底拿捏住了這個新來的年輕鄉長。
他清了清嗓子,裝作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看似無意地提點道:“對了,林鄉長。咱們雲溪鄉是貧困鄉,財政窮得叮當響。每年鄉裏這點可憐的財政收入,還有幹部們的工資,可都指望着一個企業呢。”
“哦?哪個企業這麼重要?”林淵配合地問道。
“大海礦業!”馬文才的語氣裏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豪,“蘇大海蘇老板的企業!那可是咱們鄉裏的納稅大戶,解決了鄉裏幾百號人的就業問題。這麼多年,要不是蘇老板一直支持鄉裏的工作,咱們這鄉政府,怕是早就關門嘍。”
他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所以啊,林鄉長,有些企業,那是咱們鄉裏的根基,是碰不得的。咱們做幹部的,要懂得爲企業家保駕護航,不能給他們添麻煩,更不能聽信一些刁民的胡言亂語,你說對不對?”
圖窮匕見了。
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又是扔爛攤子,又是架空你。
最終的目的,就是這句話。
警告林淵,蘇大海是他馬文才的人,是這雲溪鄉的“太上皇”,你這個新來的鄉長,別不知好歹,去動不該動的人。
馬文才盯着林淵,他想從這個年輕人的臉上,看到一絲畏懼,或者哪怕是一絲猶豫。
然而,他失望了。
林淵的臉上,依舊是那種人畜無害的微笑,他點了點頭,語氣無比誠懇。
“馬副鄉長說得對,我記下了。我們一定要保護好真心爲家鄉做貢獻的企業家。”
看到林淵如此“上道”,馬文才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打消了。
他滿意地拍了拍林淵的肩膀,語氣裏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孺子可教也!行了,那你先忙着,好好看材料。有什麼不懂的,隨時來找我。年輕人,路要一步一步走,走穩了,才能走得遠。別一開始就想着一步登天,容易摔跟頭,把路走窄了。”
說完,他背着手,哼着小曲,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王勝利也沖林淵投來一個同情的眼神,搖了搖頭,跟着走了出去。
辦公室裏,再次恢復了安靜。
林淵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取而代 F之的,是一抹冰冷的銳利。
他走到那堆小山似的信訪材料前,隨手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
文件紙張已經泛黃,邊角都起了毛邊,顯然是被人翻過無數次,又被擱置了無數次。
封面上,一行用黑色籤字筆寫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
“關於大海礦業長期拖欠工人工資及工傷賠償款的聯名信訪材料”。
林淵看着這行字,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揚,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他低聲地自言自語,聲音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興奮和嘲弄。
“路走窄了?呵呵……”
“我看,這是你們親手給我鋪的一條通天高速公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