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秩序已被徹底重構,如同被打碎後由林銘親手重塑的琉璃器皿,折射出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光芒。
昔日象征着權力與束縛的獄警體系,在末世降臨的第一波沖擊中便已土崩瓦解。一部分獄警變成了活屍,一部分在混亂中死去,只剩下寥寥數人,憑借着僥幸保留下來的配槍和對地形的熟悉,蜷縮在最後的據點裏,與昔日看管的囚犯們形成了微妙而緊張的對峙。
然而,這種基於過往身份的對峙,在林銘建立起以知識和生存能力爲核心的新秩序後,變得脆弱而可笑。
當林銘用車間裏淘換出的工具成功修復了小功率發電機,讓部分關鍵區域重現光明;當他利用基礎的化學知識,從廢棄電池和收集的雨水中制備出有效的消毒液,降低了傷口感染的死亡率;當他指導人們建立起高效的防御工事和預警機制,將傷亡數字銳減之後……最樸素的生存本能,開始壓倒一切虛無的身份隔閡。
第一個選擇信服的,是老獄警周峰。他是個耿直的中年人,末世前就對林銘這個“特殊囚犯”有些不同於他人的模糊看法——那不是瘋子該有的眼神。當林銘將一份幹淨的食物和一瓶自制的、散發着刺鼻卻讓人安心氣味的消毒劑放在他面前,平靜地說出“你的槍法和指揮能力能保護更多人,活下去,才有價值”時,周峰沉默了很久,那沉默中有着舊秩序的掙扎,也有對新現實的權衡。最終,他接過了物資,並帶着幾個同樣動搖的獄警,加入了林銘的“基地”,負責他們擅長的警戒與指揮協調。
權力,在無聲中完成了交接,平穩得甚至沒有激起太多波瀾。
也正是在這個新舊秩序初步融合、百廢待興的時刻,監獄緊閉的、布滿抓痕和幹涸血跡的沉重鐵門外,傳來了與末世死寂格格不入的、急促而有力的引擎轟鳴和尖銳刹車聲!
所有人心頭一緊!王猛、黑熊等人立刻抄起武器,目光投向林銘。在林銘一個簡略的手勢下,他們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迅速占據門窗、制高點等有利位置。周峰則帶着幾名持槍的獄警,登上最高的瞭望塔,緊張地望向門外彌漫的煙塵。
鐵門外,是兩輛布滿污穢、彈孔和暗紅色血跡,卻依舊透着一股彪悍氣息的改裝越野車。車門猛地打開,跳下七八個穿着混雜、風塵仆仆但裝備精良、眼神銳利的幸存者。他們動作幹練,站位默契,顯然是在末世中掙扎求存、經驗豐富的的好手。
而領頭的一人,讓所有透過觀察孔看到她的“老囚犯”們,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看到了某個從破碎記憶中走出的幻影。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即使滿臉疲憊、發絲凌亂、沖鋒衣上沾着污跡,也難掩其清冷出衆的氣質。她穿着一件沾了污跡、下擺被利落撕掉的白大褂,裏面是便於活動的沖鋒衣,勾勒出纖細而富有力量感的身形。她的眼神銳利如鷹,迅速掃視着環境,手中緊握着一把造型精巧、保養得極好的手槍,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蘇宛。
林銘在臨時修復的監控屏幕(他利用獄警室的廢棄設備重新拼湊而成)上,看到那張曾刻骨銘心、如今更添風霜與堅毅的臉時,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臉上那慣常的、用於僞裝和隔絕外界的玩世不恭的輕鬆表情,如同冰面般瞬間凍結,眼底深處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恍然、一絲久違的悸動,以及更多被理智強行壓下的、冰冷如鐵的過往。但僅僅一秒,所有的波瀾都被他強行斂去,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只是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帶上了幾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混合着苦澀與嘲諷的意味。
“開門。”他對着利用監獄內線改造的簡陋通訊器,平靜地下令,聲音聽不出任何異常。
沉重的鐵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滑開,如同開啓了某個命運的開關。
蘇宛帶着她的隊員,謹慎地踏入監獄。她迅速掃視着內部的環境——井然有序的防御工事、被清理幹淨的場地、遠處傳來的發電機穩定運行的轟鳴、甚至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味……這一切,都與外面如同地獄般混亂、血腥、絕望的世界形成了鮮明到刺眼的對比。她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但很快就被更強烈的、幾乎凝成實質的警惕所取代。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後,她的目光,越過持槍警戒、神色復雜的周峰等人,越過滿臉橫肉、眼神不善的黑熊,越過好奇張望的其他囚犯……精準地,如同被無形的磁力牽引,定格在了那個靠在主建築門口,雙手插在破舊囚服兜裏,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熱鬧的男人身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蘇宛的眼神,在瞬間從極致的警惕化爲了冰冷的實質,如同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帶着積壓了不知多久的失望、鄙夷,以及一絲被深深壓抑的、被背叛的痛苦,狠狠扎向林銘。那裏面,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波動,只有徹骨的寒意。
她猛地抬起手,槍口雖未直接對準林銘,但那姿態已充滿了極致的戒備與疏離,對身後的隊員厲聲道:“小心那個人!他是這裏的囚犯,極度危險!”
她的聲音清脆,冰冷,斬釘截鐵,在寂靜的監獄廣場上回蕩,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耳中,也像一塊巨石,砸碎了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平靜。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王猛、黑熊等人面露怒色,周峰也皺起了眉頭。所有跟隨林銘從屍山血海中掙扎出來、親眼見證他如何帶領大家活下去的人,都對他充滿了信服與依賴,此刻聽到有人如此污蔑他們的“領袖”,自然同仇敵愾,看向蘇宛團隊的眼神也變得不善起來。
在一片壓抑的怒視中,林銘卻笑了。
他仿佛沒看到那幾乎要將他刺穿的冰冷目光,也沒聽到那帶着審判意味的指控,慢悠悠地走上前,在距離蘇宛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一個既不至於太近引發沖突,又能清晰對話的距離。臉上掛着那副蘇宛無比熟悉的、曾經讓她覺得是灑脫不羈,如今卻只覺得是玩世不恭、深不可測的笑容。
“蘇博士,”他語氣輕快,仿佛老友寒暄,卻又在稱謂上劃下了清晰的界限,“好久不見,你還是這麼……嚴謹。”
他特意在“嚴謹”二字上微微停頓,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嘲諷,像是在諷刺她過往對“規則”和“證據”的固執,也像是在諷刺她此刻基於過往認知的、武斷的“審判”。
蘇宛的俏臉更冷,仿佛覆蓋上了一層寒霜,握着槍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指節凸顯。她死死盯着林銘,一字一句,從齒縫間擠出話語,每個字都帶着冰碴:“林銘,你果然還是老樣子。無論在哪裏,都能活得……風生水起。”
這話裏的諷刺,幾乎溢於言表,暗指他即使在監獄這種地方,也能靠着不明手段攫取權力。
林銘聳了聳肩,目光掠過蘇宛,掃過她身後那些面帶疲憊、甚至帶着傷、眼神中透着麻木與警惕的隊員,尤其是在一個被兩人攙扶着、臉色蒼白如紙、小腿包扎處滲出詭異黑紅色血跡、氣息微弱的隊員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銳利如刀。
“看來,你們需要幫助。”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蘇宛,笑容不變,語氣卻帶着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那麼,蘇博士,是打算繼續站在這裏用眼神審判我,還是……坐下來,談談交易?”
他微微側身,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從容不迫,仿佛他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而事實上,在此時此刻,他也確實是。
蘇宛看着他那副掌控一切、油鹽不進的模樣,胸中一股無名火起,燒得她心口發悶。但隊員的傷勢、幾乎耗盡的物資、以及眼前這唯一看似安全的落腳點,都像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她的手腳,讓她不得不壓下所有的個人情緒。
這場重逢,從一開始,就站在了冰冷的、布滿裂痕的懸崖邊緣,看不見的硝煙,在兩人之間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