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KPI考核器”不是在發熱,是快要熔斷了。
胸口那枚“渡”字玉佩傳來的灼痛感,像有一根燒紅的鐵釺抵着我的皮膚,燙得我差點當場叫出聲來。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手裏的船櫓仿佛有千斤重,腦子裏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嗡”的一聲,幾乎要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繃斷。
鬼!
眼前這個跟我聊了七天人生、理想、上古八卦,還欠了我七天船資(雖然是用兩枚廢銅板抵的)的老先生,他娘的居然是個鬼!
而且,從我這玉佩堪比服務器宕機前的警報來看,這還不是個普通的鬼。這絕對是VIP級別的“大客戶”,執念之深厚,怨念之精純,怕是能把小寶和陳鐵加起來再乘以十。
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冷汗順着我的鬢角就流了下來。
我居然跟一個這麼牛逼的鬼魂同船共渡了七天,還給他倒茶喝,跟他嘮嗑,而我,一個自詡專業的“渡娘”,竟然一丁點兒都沒察覺出來!
這簡直是職業生涯的奇恥大辱!
“……可這世間,還有誰……能聽懂老朽的故事?還有誰,記得那些真正的英雄?”
老者的鬼魂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石化,他依舊沉浸在自己那宏大而悲涼的世界裏,對着滿河的晚霞,發出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叩問。他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黑色執念之氣,隨着他情緒的波動,如墨入水般翻涌着,卻又被他自身一股強大的念力約束着,沒有四散開來。
高手!這是個高手!
我腦子裏只剩下這三個字。尋常鬼魂,別說在白天顯形,就是能在夜裏維持個清晰的人形都不容易。而他,不僅能在陽光下行走自如,還能跟我這種活人進行深度交流,甚至他身上的執念強大到能自我約束,不泄露一絲一毫的陰氣。
這業務水平,比我這個“渡娘”都高!
我該怎麼辦?
我腦子飛速運轉。直接攤牌?跟他說“大爺,我看出來了,你不是人,有啥心願未了跟我說,我幫你搞定,你好早點上路”?
不行不行,看他這執念的強度,萬一刺激到他,他當場在我這“無憂渡”上來個魂力爆發,我這小破船連帶我,估計都得當場交代在這兒。
裝作不知道?可我這玉佩燙得跟個烙鐵似的,再這麼下去,我胸口都要被燙出個“渡”字紋身了。而且,KPI都主動找上門了,我不接單,鬼婆婆那個老騙子會不會給我穿小鞋?
我陷入了史詩級的兩難境地。
“姑娘?”老者似乎終於從自己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轉過頭,那雙明亮又蒼老的眼睛看着我“你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
“沒……沒什麼!”我趕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邊不動聲色地用手按住滾燙的胸口,一邊胡亂找着借口“就是……就是聽您講的故事太感人了,我這……我這有點情難自已,對,情難自已!”
老者聞言,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那是一種找到了知音般的欣慰。
“是啊……感人至深,卻無人能懂。”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那股翻涌的執念之氣,似乎都平復了些許。
我看着他那副“總算有人懂我”的表情,心裏叫苦不迭。
懂?我懂個錘子啊!我就是個想搞錢的俗人,你跟我講什麼三界大戰、絕天地通,我聽着就跟聽天書一樣。我之所以能接上你的話,全靠我上輩子看過的那些網絡小說打下的堅實基礎啊!
這下可好,被他當成“知音”了。這“知音”的執念,我要怎麼渡?難道我給他現找一個同樣研究上古秘聞、能跟他聊到一塊兒去的鬼友嗎?這比找劉三還難!
不行,我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誰,生前經歷了什麼,才會形成如此強大的執"念。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冒險一試。
“老先生,”我一邊假裝吃力地搖着櫓,一邊裝作不經意地說道“天色不早了,我這劃了一天船,也有些乏了。不如,我們就讓這船自己飄一會兒,您再……再給我講講,您是怎麼知道這麼多上古秘聞的?”
我將船櫓輕輕搭在船舷上,任由小船隨着水流緩緩漂蕩,同時,我悄悄地將手伸進領口,緊緊握住了那枚滾燙的玉佩。
來吧,我的金手指,讓我看看這位“史詩級客戶”的背景故事到底有多催人淚下。
老者似乎沒有懷疑,他看着悠悠蕩蕩的小船,眼神再次變得悠遠。
“老朽啊……不過是個守着一堆故紙堆,做了一輩子舊夢的癡人罷了……”
就在他開口的瞬間,我閉上了眼睛,將全部心神沉入了手中的玉佩。
“共情溯源,啓動!”
……
熟悉的黑暗過後,眼前的景象讓我有些意外。
沒有金戈鐵馬的古戰場,也沒有仙氣繚繞的上古神跡。
我“身處”一間巨大而空曠的藏書閣中。高大的書架直抵屋頂,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書卷、竹簡,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的、混合着灰塵和黴味的書香。陽光從高高的窗櫺透進來,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這裏,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變成”了一個年輕人,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正坐在一張堆滿了殘破典籍的書案前。我的手裏,正捧着一卷已經泛黃發脆的竹簡,借着窗外的光,吃力地辨認着上面早已模糊的古老文字。
“……天柱傾,地維絕,四極廢,九州裂……”
我能感覺到“我”在讀到這幾個字時,內心那股難以抑制的激動和狂喜。這是一種發現了驚天秘密的、屬於學者的純粹快樂。
“季恒!你又在這裏看這些沒用的東西!”
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藏書閣的寂靜。幾個同樣穿着儒衫的同僚走了過來,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
“我說季兄,你也是堂堂國子監的博士,不去研究經史子集,光宗耀祖,整天抱着這些前朝留下來的、真假難辨的‘神話’當寶貝,有意思嗎?”
“就是!什麼‘絕天地通’,什麼‘上古仙神’,不過是些無稽之談!聖人雲,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再這麼執迷不悟下去,當心被祭酒大人知道了,革了你的職!”
面對同僚的譏諷“我”沒有憤怒,只是默默地將手裏的竹簡卷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書案。
“夏蟲不可語冰。”“我”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名叫季恒的年輕學者,內心那份巨大的孤獨。他耗盡心血,從無數被人遺棄的故紙堆裏,一點點地拼湊出了那個被遺忘了的、真實存在過的輝煌時代。他發現了真相,可環顧四周,卻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瘋子,一個不務正業的怪人。
畫面飛快地跳轉。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藏書閣還是那座藏書閣,只是“我”的頭發,已經從烏黑變成了花白。同僚換了一批又一批,嘲笑的聲音從未停止,而“我”,依舊是那個孤獨的、埋首於故紙堆裏的“瘋子”。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咳嗽聲在空曠的藏書閣裏日夜回響。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床邊,堆滿了我一生搜集、整理、勘校過的所有關於上古時代的典籍。
“我”的眼前,已經開始模糊,呼吸也變得微弱。
“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枯槁的手,撫摸着身邊那些冰冷的竹簡和書卷,就像在撫摸自己最心愛的孩子。
“可惜了……可惜了……”
“我”的嘴唇微微翕動,渾濁的眼睛裏,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這一生的心血……終究……無人能懂……”
“這被遺忘的真相……終究……還是要被徹底遺忘……”
帶着這無盡的遺憾和不甘“我”的意識,緩緩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
“呼——!”
我猛地睜開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季恒臨死前那股巨大的、仿佛能淹沒整個世界的孤獨感,還死死地攫着我的心髒,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眼前這位老者的鬼魂,生前是一位國子監的博士,一個純粹的、執着的歷史求索者。他用盡一生,去追尋那個被歲月塵封的真相,卻至死都未能找到一個可以傾訴、可以被理解的“知音”。
他的執念,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那些被遺忘的歷史,爲了那些在他看來應該被萬世銘記的英雄。
這是一種何等宏大,又何等孤獨的執念!
我看着他那蒼老而落寞的背影,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怎麼“渡”他?我拿什麼去“渡”他?我總不能跑去國子監,跟那幫老學究說“你們都錯了,神話都是真的”吧?他們不把我當成妖孽燒死才怪!
就在我一籌莫展,感覺自己面對着一個無解的難題時,一個清冷的、仿佛帶着冰碴子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不遠處的河岸上傳了過來。
“一個守着舊夢不肯醒的老鬼,一個自作聰明的渡魂人。”
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我和老者鬼魂的耳中。
我渾身一僵,猛地抬頭望去。
只見岸邊的柳蔭下,解黎重正負手而立。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裏,一身月白長衫,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愈發清冷出塵。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正靜靜地看着我的船,或者說,是看着我船上的老者鬼魂。
老者的鬼魂也緩緩地轉過身,他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他看着解黎重,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位公子……能看見老朽?”
解黎重沒有回答他,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我,嘴角勾起一抹我熟悉的、嘲諷的弧度。
“林晚渡,你這次的‘客戶’,可比前兩個有趣多了。”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竟直接對那老者的鬼魂問道:“你方才所講的‘絕天地通’,可是出自前朝司天監監正——季恒所著的《古史考異》殘篇?”
此話一出,不只是我,連那老者的鬼魂,都當場愣住了。
他的身體劇烈地一顫,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解黎重,聲音都因爲激動而顫抖起來。
“你……你怎麼會知道……《古史考異》?!你怎麼會知道……季恒?!”
我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解黎重……他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不僅認識這個鬼魂,甚至連他生前所著的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個神秘的男人,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