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兩點四十五分,林夜站在圖書館舊館的門外。
他提前到了。昨晚幾乎沒睡,腦子裏反復回放着那個神秘男人的話、那張借書卡、還有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聲稱——關於父親。
陽光很好,初秋的午後暖洋洋的,舊館的紅磚牆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滄桑。幾個學生抱着書從新館方向走來,說說笑笑地經過他身邊,完全沒注意到這個站在陰影裏、表情復雜的同齡人。
林夜深吸一口氣,推開沉重的木門。
舊館內部一如既往地安靜,空氣中彌漫着舊紙張和木頭發黴的混合氣味。下午這個時間段,館裏幾乎沒人,只有前台坐着個打瞌睡的管理員阿姨。
他沒有直接去B區,而是先在索引區轉了一圈,假裝在找書。左眼保持最低程度的激活狀態,視野中能量景象半透明疊加。館內能量流動很平穩,地脈能量沿着建築結構緩慢流淌,書架上的舊書散發出微弱的信息場——不是真正的能量,更像是長期被人類意識接觸後殘留的“印記”。
沒看到那個男人。
也沒發現其他異常的能量特征。
兩點五十五分,他走向B區。這是舊館最深處的區域,書架更高更密,燈光也更暗,只有幾盞老式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
第三排書架,哲學與宗教分類。
林夜抬頭,從上往下數:一、二、三……十六、十七。
第十七本書是一本深藍色布面精裝的書,書脊上沒有書名,只有燙金的編號:B-3-17。很厚,大概有五厘米。他伸手去取,書比想象中重,像一塊磚。
翻開封面,扉頁上印着書名:《能量場理論與異常現象分類學(內部參考版)》。出版單位是一串英文縮寫:N.E.R.C.——完全沒聽過的機構。
林夜抱着書走到閱覽區最角落的位置,這裏離窗戶最遠,光線也最暗。他坐下,快速翻閱。
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開篇就是關於“靈能場”的理論框架,將世界描述爲多層能量結構的疊加。普通人只能感知到物理層,但存在更基礎的“以太層”和“靈性層”,異常現象多是這些層面能量泄漏或畸變的結果。
書中詳細分類了各種異常:“遊魂”(無意識能量殘渣)、“魘影”(有初步意識的負面能量聚合體)、“地縛靈”(與特定地點綁定的異常)……昨晚在第三教學樓遇到的,被歸類爲“二級魘影”,具有明確的攻擊性和能量吸收特性。
翻到第三章,是關於異能者的描述。
書中將異能者定義爲“天生或後天獲得靈能場感知與幹涉能力的個體”。覺醒方式多種多樣:生死危機刺激、長期接觸異常環境、特殊遺傳、甚至某些藥物的副作用。覺醒後的能力大致分爲感知系、幹涉系、召喚系、變形系等,每系又有細分。
林夜快速瀏覽着關於感知系的描述——和他目前的情況高度吻合:視覺變異、能量感知、信息讀取。但書中提到,純粹的感知系極其罕見,通常伴隨着某種幹涉潛力。而像他這種能直接“看見”能量核心細節的能力,被標注爲“高危變異型”。
高危。這個詞讓林夜皺了皺眉。
繼續往後翻,第四章是關於組織的介紹。雖然大部分內容被塗黑或撕掉,但殘留的頁面上還是能拼湊出信息:有一個全球性的超自然事件應對網絡,各國都有分支機構,統稱爲“守夜人”。他們的職責是監控、研究、收容或清除異常,維持表世界的穩定。
而與之對立的,是被稱爲“黃昏教團”的組織。他們崇拜舊日存在,試圖通過各種儀式打破表裏世界的屏障,引動“大降臨”。教團成員多是偏執的異能者或狂信徒,手段激進,視普通人爲螻蟻。
林夜翻到書的最後幾頁。這裏原本應該有附錄或索引,但現在只剩下撕毀的痕跡。但在最後一頁的底端,有一行手寫的小字,鋼筆字跡已經褪色:
“記住,看見的越多,承擔的就越多。選擇旁觀,還是介入,這是每個覺醒者必須回答的問題。但無論選哪條路,都不要忘記——你首先是個人。”
落款只有一個字母:L。
L?林?父親的姓氏拼音開頭也是L。巧合嗎?
他正盯着那行字出神,左眼忽然傳來預警式的刺痛。
不是平常的灼熱感,而是尖銳的、被什麼東西注視着的警報感。
林夜猛地抬頭。
在能量視野中,他看見了一個“空洞”正從閱覽區入口處向這邊移動——和昨晚那個男人一樣的能量特征,但更小、更穩定。不是同一個人。
他迅速合上書,塞進旁邊的書架空隙,然後裝作在找書的樣子,從書架上隨手抽了本《康德哲學導論》。
空洞停在了他身後三米處。
“林夜同學?”一個沉穩的男聲響起。
林夜轉身。
站在面前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休閒西裝,沒有打領帶。他身高和林夜差不多,一米八左右,身材勻稱,站姿挺拔。面容普通但線條清晰,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平靜得像深潭。
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虹膜的顏色很淺,近乎灰色,看人的時候給人一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
而在能量視野中,這個人形依然是個“空洞”,周圍的能量流規整地繞開他,像水流繞過精心打磨的石頭。這不像昨晚那個男人的完全真空,更像是一種高度控制下的能量屏蔽。
“我是沈劍心。”男人自我介紹,聲音平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可以坐下來聊幾句嗎?”
林夜沒有回答,而是快速評估:對方知道他的名字,主動找上門,能量特征異常。大概率是“守夜人”的人——書上描述的那個組織。
“關於什麼?”林夜問,保持距離。
“關於昨晚第三教學樓發生的事,關於你朋友周銘的‘意外昏迷’,也關於……”沈劍心的目光落在林夜臉上,準確地說,落在他的左眼上,“你最近眼睛的不適感。”
林夜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對方不僅知道事件,還知道他的覺醒特征。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選擇否認。
沈劍心似乎預料到這個反應,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旁邊的書桌上。林夜瞥了一眼,照片是從高處拍攝的第三教學樓三樓走廊,時間應該是今天白天。地板上有一圈明顯的焦黑色痕跡,形狀不規則,但恰好是昨晚“魘影”核心爆炸的位置。
“能量殘留分析顯示,那裏發生了二級以上的靈能爆發。”沈劍心說,“爆發中心檢測到兩種能量特征:一種是典型的‘魘影’暗屬性靈能,另一種……”他頓了頓,“是未登記的、高純度的幹涉性能量。後者在事件中摧毀了前者。”
林夜沉默。
“我們檢查了所有可能的監控,外圍的、內部的、甚至對面建築的。”沈劍心繼續,“沒有拍到任何人進出。但走廊裏采集到了兩個人的新鮮腳印,鞋碼與你和周銘的匹配。還有,你朋友目前的生命體征顯示,他體內有輕微的能量侵蝕痕跡——典型的魘影攻擊後遺症。”
證據鏈完整,無可辯駁。
林夜放棄抵賴:“你們想怎麼樣?”
“首先,確認你的狀態和危險性。”沈劍心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動作自然得像在咖啡館,“根據現有數據,你屬於自然覺醒,首次接觸異常,並在無指導的情況下成功清除二級威脅。這很罕見,但並非沒有先例。”
“其次,告知你基本規則。”他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勢像在談判,“表世界和裏世界的隔離必須維持。普通人不需要知道真相,也不能知道。覺醒者要麼選擇隱藏能力,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要麼接受管理,在框架內使用能力。”
“管理?”林夜捕捉到關鍵詞。
“加入守夜人,或者籤署保密協議,接受定期監控。”沈劍心說,“前者意味着培訓、任務、責任,但也能獲得資源和保護。後者相對自由,但一旦違規使用能力或泄露秘密,會面臨嚴重後果。”
林夜思考了幾秒:“如果我都不選呢?”
沈劍心灰色的眼睛看着他:“那就要看你的能力和運氣了。黃昏教團一直在招募新覺醒者,他們開出的條件往往很誘人——力量、知識、打破限制的自由。但代價是靈魂,和無數無辜者的生命。”
他說這話時語氣依然平靜,但林夜能感覺到話裏的重量。
“你怎麼確定我不會加入他們?”林夜反問。
“我不確定。”沈劍心坦然承認,“所以我今天來,是給你信息,讓你自己做選擇。但基於你昨晚的行爲——爲了保護朋友而對抗異常,我認爲你有基本的道德底線。這在我們這行很珍貴。”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只有日光燈管的嗡嗡聲。
“我朋友會有後遺症嗎?”林夜問。
“輕微的能量侵蝕,靜養一周就能恢復。我們已經安排醫生調整了他的治療方案,加入了靈能淨化劑。”沈劍心說,“他不會有這段記憶,醒來後會認爲自己是疲勞過度暈倒。這是標準處理流程。”
林夜稍微鬆了口氣。至少周銘沒事。
“那麼,關於我父親的事……”他試探性地問。
沈劍心的表情第一次有了細微的變化,像是平靜水面泛起的漣漪:“你父親林建國,曾是我們的外勤探員。二十年前在一次任務中失蹤,判定爲殉職。這是檔案記錄的內容。”
“但?”
“但有些細節沒有寫入檔案。”沈劍心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一直保存在我們的遺物保管處。按照規定,要等你成年且覺醒後才能轉交。”
林夜接過那張紙。很普通的A4紙,折疊處已經磨損發白。他打開,上面只有一行手寫字:
“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這行字,記住,你的眼睛是禮物,不是詛咒。用它去看清世界的真相,然後選擇站在哪一邊。永遠相信自己的判斷。——爸爸”
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下的。但林夜認得,這確實是父親的字跡——他家裏有幾張父親留下的便籤,筆跡一模一樣。
紙張下方還有一個奇怪的符號:一個圓圈,內部有三個交疊的三角形,周圍環繞着細密的符文。
“這是什麼?”林夜指着符號問。
“你父親的個人印記,也是他研究的項目標志。”沈劍心說,“‘三重瞳’,一個關於視覺系異能進化的理論假設。他認爲,人類的眼睛有潛力進化出三重視覺:物理視覺、能量視覺,以及……時間視覺。”
時間視覺?林夜覺得這個詞聽起來就不科學。
“這個理論從未被證實,也從未被完全證僞。”沈劍心繼續說,“但你父親堅信其可能性,並爲此投入了十年研究。他失蹤前,最後一次報告提到‘找到了關鍵線索’。”
“然後他就消失了。”
“是的。”
林夜看着手中的紙,又看看沈劍心:“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接替他研究,還是……”
“我只是完成他的遺願,把該給你的東西給你。”沈劍心說,“至於選擇,依然在你。你可以繼續當個普通學生,我們會處理掉所有痕跡,確保你的生活恢復正常。你也可以聯系我們,進一步了解你父親的研究,了解你自己的能力。”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純黑色的卡片,沒有圖案,只有一串燙銀數字:0417。
“這是安全線路,24小時有人接聽。考慮清楚了就打。”沈劍心把卡片放在桌上,“但記住,一旦接觸,就沒有回頭路了。裏世界一旦踏入,就再也無法完全離開。”
說完,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腳步聲在安靜的閱覽區回蕩,漸漸遠去。
林夜獨自坐在角落裏,手裏捏着那張紙和那張黑卡。
父親的留言,神秘的符號,關於眼睛的理論,還有沈劍心留下的選擇題——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時間消化。
他把紙小心地折好,放進錢包夾層。黑卡也收起來,暫時不打算用。
起身,從書架縫隙裏取出那本《能量場理論》,猶豫了一下,還是放回了原處。這本書太過敏感,帶出去風險太大。
離開閱覽區時,他看了一眼B-3-17原來的位置。書還在那裏,深藍色的書脊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看不清。
走到舊館門口,下午的陽光刺得他眯起眼。外面的世界依然正常,學生們在草坪上聊天,情侶牽手走過,遠處籃球場上傳來歡呼聲。
一切如常。
但林夜知道,這平靜的表面之下,是暗流涌動的另一個世界。而他,已經站在了交界線上。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下午三點二十。和沈劍心的談話只持續了不到二十分鍾,卻改變了一切。
手機屏幕上,周銘發來一條消息:“醒了!感覺好多了,就是餓。醫生說明天就能出院。昨晚到底怎麼回事?我咋一點記憶都沒有?”
林夜打字回復:“你低血糖暈倒了,以後按時吃飯。明天去接你。”
發送。
他看着手機屏幕暗下去,倒影中自己的臉。左眼看起來很正常,和右眼沒有任何區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只眼睛能看到什麼。
禮物,還是詛咒?
父親說是禮物。
但他也說了,要選擇站在哪一邊。
林夜抬起頭,看向校園深處第三教學樓的方向。那棟樓在陽光下顯得平平無奇,沒人知道昨晚那裏發生了什麼。
也沒人知道,今晚,或者明晚,還會發生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朝宿舍方向走去。
口袋裏,黑卡的邊緣硌着他的大腿,像一個無聲的提醒。
而在他看不見的背後,舊館三樓的某扇窗戶後,沈劍心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個微型通訊器。
“目標接觸完成,信息已傳遞。”他對着通訊器說,“反應符合預期,未表現出明顯敵意或狂熱傾向。建議列入B級觀察名單,暫不采取強制措施。”
通訊器裏傳來沙啞的男聲:“他問起他父親的事了?”
“問了。我按標準回答。”
“很好。繼續監控,但保持距離。教團那邊最近在江海活動頻繁,他可能會成爲目標。”
“明白。”
沈劍心關掉通訊器,目光追隨着林夜遠去的背影,灰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林建國,”他低聲自語,“如果你還活着,希望你的選擇是對的。”
窗外,林夜的背影消失在道路拐角。
陽光依舊明媚,但沈劍心知道,陰影正在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