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墨園都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那晚宴會歸來後,蘇晚寧與楚天墨之間本就稀薄的交流,徹底降到了冰點。他依舊早出晚歸,甚至比以往更甚,蘇晚寧偶爾在清晨醒來,能聽到樓下傳來他離去的關門聲,而深夜,她往往在淺眠中被他歸來的細微動靜驚醒,卻再也生不起任何下樓等待的念頭。他們像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唯一的交集,只剩下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屬於他的冷冽雪鬆氣息,提醒着蘇晚寧,這個“家”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蘇晚寧不再像過去那樣,將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無望的等待和討好上。她開始更加專注於自己接下的那份民宿設計稿,也將更多的時間花在研讀金融和投資相關的書籍上——江哲安之前的建議,像一顆種子,在她荒蕪的心田裏悄然生根。
這天下午,她正在書房裏比對幾種不同的布料樣本,手機響了起來,是江哲安。
“晚寧,最近怎麼樣?有空出來坐坐嗎?關於你之前那筆投資,有些進展想跟你當面聊聊。”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
蘇晚寧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因爲這道聲音,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她需要一點外界的空氣,需要一點能證明自己並非全然無用的東西,來對抗這墨園裏無處不在的窒息感。
“好。”她輕聲答應。
他們依舊約在那家位於老城區的咖啡廳。午後陽光透過格柵窗,在木質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着咖啡豆烘焙後的醇香,與墨園的冰冷奢華截然不同。江哲安已經等在那裏,看見她進來,立刻起身爲她拉開椅子,動作體貼入微。
“你看起來有些疲憊。”他仔細端詳着她的臉,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心疼。
蘇晚寧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勉強笑了笑:“還好,可能是沒睡好。”
江哲安沒有追問,體貼地轉移了話題。他熟練地點了她喜歡的拿鐵和一款新出的甜點,然後才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裝訂整齊的文件,推到她面前。
“看看這個,”他的眼睛微微發亮,帶着一種分享喜悅的興奮,“你之前交給我的那部分資金,我抓住了一個很好的窗口期,投了一個短期項目,收益相當不錯。”
蘇晚寧翻開文件,裏面是幾張制作精良的報表和走勢圖。她這段時間惡補的金融知識讓她能勉強看懂上面的數據。報表清晰地顯示,投入的本金在短短時間內,確實產生了一筆頗爲可觀的“收益”,數字後面跟着的幾個零,讓她有些恍惚。這比她接設計項目賺取的報酬,要豐厚得多,也……容易得多。
“這麼快?”她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運氣比較好,正好趕上了風口。”江哲安謙虛地笑了笑,手指輕輕點在報表的收益欄上,“當然,任何投資都有風險,這一點我始終要提醒你。但你看,只要我們策略得當,謹慎操作,讓資產保值增值,是完全可行的。”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一些,帶着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晚寧,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你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你母親留給你的,是你最後的底氣和退路。尤其是信托基金裏那些流動性更強的部分,如果只是放在那裏吃那點微薄的利息,實在是太可惜了。通貨膨脹每天都在侵蝕它們的實際價值。”
他觀察着蘇晚寧的表情,見她沒有立刻反駁,便繼續循循善誘:“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把這部分也交給我來運作。我可以爲你做一個更完善、更長期的資產配置方案,目標是獲得穩定且可持續的回報。這樣,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你至少在經濟上是獨立的,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生活。”
“看任何人的臉色生活……”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蘇晚寧心中最痛的地方。她想起楚天墨冰冷的眼神,想起他毫不猶豫擁住林薇薇的手臂,想起他對自己狼狽禮服的不耐煩……在楚家,在楚天墨面前,她何曾有過真正的尊嚴和獨立?她就像一株依附在大樹上的藤蔓,一旦大樹不再需要,等待她的唯有枯萎。
對楚天墨和這段婚姻的徹底失望,像一股冰冷的暗流,與江哲安描繪的“經濟獨立”、“未來底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強大的驅動力。她太需要一條退路了,太需要一點能夠握在自己手裏的、實實在在的東西,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人生。
內心掙扎的浪潮劇烈翻涌。理智告訴她,這涉及到母親留下的最後保障,必須慎之又慎。可情感上,那份對自由和尊嚴的渴望,以及對眼前這個看似唯一關心她、幫助她的人的信任,最終占據了上風。
她看着江哲安那雙寫滿真誠和期待的眼睛,想起他這些年來不間斷的關心和此刻擺在眼前的“收益”,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
沉默良久,就在江哲安幾乎以爲她又要拒絕時,蘇晚寧終於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好吧。”她的聲音有些幹澀,“就按你說的,先拿出一部分……試試。”
江哲安眼中瞬間迸發出喜悅的光芒,他立刻從公文包中取出另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授權文件,遞到蘇晚寧面前,並體貼地遞上一支筆。
“你放心,晚寧,我絕不會辜負你的信任。”他的語氣鄭重其事。
蘇晚寧接過筆,手指微微顫抖着。她低頭看着文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目光最終落在籤名處那片空白上。那裏,將決定她母親一部分心血的去向。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她低下頭,在文件末尾,籤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晚寧。三個字,寫得有些緩慢,卻異常清晰。
當她放下筆,將籤署好的文件推回給江哲安時,江哲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了過去。他仔細地檢查了一下籤名處,確保沒有任何問題,臉上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又心滿意足的笑容。
“太好了,晚寧!你做出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他小心翼翼地將文件收進公文包最內層,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就在他拉上公文包拉鏈,抬頭看向蘇晚寧,準備再說些什麼鼓勵的話時,蘇晚寧清晰地看到,在他那雙一貫溫和的眼眸最深處,飛快地掠過了一絲難以捕捉的、與他此刻欣喜表情截然不同的光芒——那是一種計劃得逞後的銳利與得意,像黑暗中潛伏的捕食者,終於看到獵物踏入了陷阱邊緣。
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讓蘇晚寧幾乎以爲是窗外的陽光晃了眼,或者是自己連日來精神不濟產生的錯覺。
江哲安的臉上已經重新掛滿了溫和的笑容,開始興致勃勃地向她講述下一步的“投資規劃”,聲音依舊那麼令人安心。
可蘇晚寧卻覺得,周遭咖啡的香氣似乎突然變得有些膩人,窗外的陽光也不再溫暖。一種莫名的、細微的不安,像一縷冰冷的蛛絲,悄然纏上了她的心頭,讓她剛剛因爲做出決定而略微鬆弛的神經,再一次悄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