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癸酉月甲戌日,宜:出行、開市、納采、嫁娶,忌:行喪、安葬。
當晨曦第一抹光線躍出地平線時,除了唐熹洲,家裏其他三人已吃完簡單的早飯。
背上沉甸甸的背簍,幾人精神奕奕地踏着露水,向着城廂出發。
唐鈈洺的背簍經過特殊改造,內襯柔軟的舊布,讓睡得香甜的唐熹洲能安穩蜷縮其中。
花招娣的背簍裏裝着品相最好的野菜幹、菇子幹、兩塊用油紙包好的上等野豬肉,以及溫在陶罐裏的豆菽粥。
唐楠峯的背簍則最顯分量,裏面是之前家裏囤積的一些炮制好的藥材,何首烏片色澤烏黑油潤,巴戟天段去心徹底,幹燥得恰到好處。
走啊走,走啊走,土路蜿蜒,兩旁田地裏的粟米已泛出微黃。
旭日從初升到高照,整整步行了兩個多時辰,一家子總算在日頭近午時,抵達了目的地——盛縣城廂。
從南門排隊,繳納了每人一文的“城門稅”,幾人才得以進城。
背簍裏的唐熹洲看得直心痛。
藍星處處皆是兒童免票。這盛朝可倒好,成人兒童一個價位。
沿大道一直往北走,便能望見矗立在中心區的縣衙。
縣衙大門由厚重的紅木打造而成,門釘錚亮。
左右兩側是一對莊嚴威武的石獅子。
上方勾着金邊的匾額,則龍飛鳳舞地寫着“盛縣縣署”四個大字。
是的,縣署才是官府的正式稱謂。
但老百姓總習慣把縣署稱之爲縣衙、把到城廂稱之爲進城。
至於城廂以外的地方,都是鄉下。
唐熹洲心裏吐槽:這不就是古代版“城區”和“郊區”的鄙視鏈嗎?
到了縣衙外面,唐鈈洺將裝着唐熹洲的背簍交給了兒子,自己則拎着裝了藥材的背簍進去。
在門子房那裏登記之後,他直接找姜上工去了。
姜上工,盛縣最有名的醫工,掌管着太醫院在盛縣屬衙的惠民藥局。
據聞,他有個大靠山——在盛京太醫院當大夫的遠房表哥。
都說朝中有人好辦事。
盛縣是爲數不多設置了醫學訓科這一官職的縣衙。
縣令還撥了兩間偏房給姜上工,分別存放要供奉給太醫院生藥庫的精貴藥材和縣衙刑部需要的醫藥供給。
唐鈈洺對姜上工,感情頗爲復雜。
他羨慕這不假,但絕無嫉妒,更多是感激,甚至還有一絲源於過往的隱痛。
當年,姜上工看中花老爹扎實的草藥知識和唐鈈洺這個年輕人的靈性。
在澇災後的大瘟中,他力排衆議,一紙調令,將兩人征召入隊。
全員前往疫情最嚴重的幾個鄉裏進行救治。
那是救命,也是歷練。
姜上工本意是提攜後進。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
他們在外奔波,花家卻因祖屋被洪水長期浸泡後垮塌。
花老爹的阿娘和孫女紛紛病倒。
待兩人在外接到消息星夜趕回,已是回天乏術。
花老爹也因這連環打擊,在疫情結束後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這段往事,是唐鈈洺心底不願觸碰的傷疤,也是姜上工心中一份沉甸甸的愧疚。
他覺得,若非自己當初的堅持,花家或許不至於此。
因此,這些年來,他對唐鈈洺多有照拂。
不僅傳授問診抓藥的獨到經驗,更以高價收購其炮制的藥材。
雖然從來不在嘴上表達,但姜上工總是竭盡所能地彌補。
“今日白露,晝燥夜溼,易上燥下溼。”踏進藥香彌漫的偏房,唐鈈洺如絲絨般的嗓音響起。
他將兩個紙包放在桌上,“我帶了些自家晾曬的陳皮和幹桂花來。”
“煮沸或悶泡均可。入口溫潤,回味微甘。各位同仁辛苦,不妨試試?”這份心意拿捏得恰到好處,讓人如沐春風。
姜上工和另外兩位忙着給藥材分類、標注的醫工都覺得心裏熨帖極了。
一位姓王的醫工笑着打趣:“鈈洺一來,咱們這滿是苦味的地方,都跟着甜潤起來了!”
“唐家後生,太有心了。”姜上工拿起紙包,聞了聞陳皮那股沉鬱的香氣,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他語氣帶着惋惜:“你還是只賣藥材,不打算做走鄉藥郎嗎?”
“以你的天賦和基礎,若肯專心此道,成就未必在我之下。”他是愛才之人,所以忍不住舊事重提。
唐鈈洺面帶微笑,“洲洲實在是離不得人。若我經常外出,招娣顧得了田頭就顧不上家裏。”
語氣雖然平靜,但幾人還是從他微蹙的眉宇間,讀出了那份無奈和心酸。
姜上工嘆了口氣,拍了拍唐鈈洺的肩膀,“行吧。橫豎你炮制藥材,也給惠民藥局省了不少事。”
沒再勉強,他轉頭對王醫工道:“這批藥材,尤其是何首烏,炮制得極好,按上等品的價錢結算。”
在唐鈈洺準備離開時,他狀似無意般提點了一句:“近來天氣反常,北面聽說似有疫氣流傳。你自己也當心些。”
這話說得含糊,透出的信息量卻不少。
事實上,前兩天表哥在書信中提及,整個欽天監,上至監正下至五官監侯,來了個大換血。
具體原因沒說,但懂的都懂。
那就是個掌管觀察天象的官署,能有啥事兒會造成如此大震蕩?
只是“熒惑守心”那四個字,誰也不敢放到台面上說。
這天,怕是要亂了……
縣衙斜對面的一條巷口,花招娣讓唐熹洲坐在自己腿上。
唐楠峯則耐心地給妹妹投喂還有點溫熱的豆菽粥。
這時,唐鈈洺拎着明顯輕快了許多的背簍,從縣衙裏走了出來。
看到巷口這邊的景象,他快步走了過來。
花招娣問道:“鈈洺,順利麼?咋今天在裏面待了這麼久?”
靠近夫君,看到他背簍裏的東西,花招娣就更詫異了:“咦,不是賣藥嗎?怎麼……”
“姜上工說,北面現在不太平。我尋思着,買點自己沒有的藥材,以備不時之需。”唐鈈洺微微俯身,靠近花招娣的耳邊,小聲解釋道。
見兒子女兒一臉懵逼,他莞爾一笑:“走吧,賣藥材的錢夠扯幾尺新布,給你們做身冬衣。”
陽光正好,將一家四口的影子拉長。
縣衙的紅牆黛瓦在他們身後,沉默的記錄着這一刻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