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的工坊區,那座經過改造、使用“石炭”爲燃料的小陶窯,已然成爲了衆人目光的焦點。初次點火後的數日裏,窯火未曾停歇。石甕師傅帶着工匠們,在江辰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調整着鼓風的節奏、投煤的頻率,以及礦石與燃料的比例。
起初,窯內冒出的濃黑煙霧和刺鼻氣味,幾乎坐實了工匠們“石炭煉壞鐵”的擔憂,連遠遠監視的趙高眼線都暗自竊喜,準備回去報告“妖火反噬”的景象。然而,隨着江辰指導工匠加高了煙道,改進了通風,那黑煙漸漸轉爲淡青,刺鼻氣味也大幅減弱。更讓石甕等人心驚的是,窯爐散發出的熱浪遠超以往,靠近窯口甚至需要披上浸水的厚麻布才能短暫停留。
“這‘石炭’之火,竟如此酷烈!” 石甕抹着被熱浪灼得生疼的臉頰,望着窯內那白熾躍動的火焰,心中駭然。他開始隱隱覺得,這位年輕的中郎,或許並非胡鬧。
出鐵的日子到了。當工匠們用長鉗從窯內取出第一塊燒融的鐵料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鐵料顏色暗沉,卻隱隱流動着一種不同於以往青銅的金屬光澤。經過反復鍛打、去除雜質,最後浸入冰冷的渭水中淬火——
“刺啦——”一聲劇烈的爆響,白汽蒸騰!
待水汽散盡,一柄形制古樸、卻泛着幽冷青黑色光澤的環首刀呈現在衆人面前。刀身筆直,刃口線條流暢,與常見的青銅劍迥異。
石翁師傅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刀身。
“錚——”
一聲清越悠長、帶着金屬顫音的鳴響回蕩在工坊間,遠超青銅劍的沉悶。老工匠的手微微顫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這聲響……這質地……前所未見!”
消息很快傳到宮中。嬴政對此表現出極大興趣,再次駕臨校場。這一次,圍觀者除了蒙恬、扶蘇等人,還多了許多聞訊而來的朝臣,其中包括以宗室重臣、嬴政叔父輩的趙成爲首的一批舊貴族。他們對於江辰這個“幸進”之徒搞出的所謂“新鐵”嗤之以鼻。
校場中央,立着三個堅固的木架,每個架子上都橫放着一柄標準的秦軍青銅劍。
江辰手持那柄新出爐的鋼制環首刀,向嬴政行禮後,走到第一個木架前。他深吸一口氣,回憶着現代刀具測試的發力和角度,雙臂運足力氣,揮刀橫斬!
“鏘——咔嚓!”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伴隨着清晰的斷裂聲!那柄青銅劍應聲而斷,前半截“當啷”落地!
校場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不等衆人反應,江辰步伐移動,第二刀、第三刀接連斬出!
“咔嚓!咔嚓!”
另外兩柄青銅劍也毫無懸念地被從中斬斷!斷口處光滑整齊,而江辰手中的鋼刀,刃口僅有輕微的白痕,毫未卷刃崩口!
靜!死一般的寂靜!
蒙恬猛地攥緊了拳頭,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光芒!“利器!神兵!”
扶蘇亦是滿臉震撼。
嬴政微微前傾身體,目光死死盯在那柄看似樸實無華,卻鋒利如斯的鋼刀上。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嗤笑聲響起。趙成捋着胡須,慢悠悠地走出人群,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
“呵呵,江中郎好手段,造出的這……鐵刀?倒是鋒利。不過,怕是華而不實吧?”
他指着地上的斷劍,又指了指江辰手中的刀:“青銅劍,我大秦工匠日夜不停,旬日可成百上千!你這鐵刀,鍛造如此費力,一年能造出十把嗎?於軍國大事,杯水車薪,有何用處?莫非是拿來給陛下賞玩的器物?”
面對趙成的嘲諷,江辰不慌不忙。他早知道會有此一問。他走到校場邊用來推演軍陣的沙盤旁,撿起一根樹枝,抹平一片沙土,迅速畫了起來。
他畫的不再是復雜的機械圖,而是一個個方框和箭頭連接的流程圖。
“趙大人所言,似是而非。”江辰一邊畫,一邊朗聲道,“此刀鍛造,看似復雜,然若分解工序,形成流程,則量產並非難事!”
他指着沙土上的圖:“諸位請看!我將鍛造過程分爲三道主序:一曰‘鍛打出形’——專司將鐵料鍛打成刀坯;二曰‘淬火增硬’——專司控制火候,完成淬火;三曰‘打磨開刃’——專司最後打磨,開出鋒刃。每序只需工匠精通此一道即可,無需通曉全部。如此,猶如流水線……呃,猶如分工協作,各司其職!”
他在每個方框下標注人數和日產預估:“若每序安排十名工匠,協同操作,依我估算,日產此等鋼刀,可達百柄!且因工匠專精一藝,品質更易保證!”
趙成湊過頭,看着沙盤上那些方框箭頭,眉頭擰成了疙瘩,臉上滿是鄙夷:“這……這畫的是何物?歪歪扭扭,如同小兒‘過家家’一般!工匠各幹各的?豈不亂套?老夫從未聽聞此等荒謬之法!”他心中暗想:‘此子定是信口開河,編造此等可笑流程,無非是想騙取陛下更多錢糧人力,中飽私囊!’
然而,與趙成的嗤之以鼻不同,站在嬴政身後的李斯,看着那沙盤上的流程圖,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他執掌帝國行政,對於組織、流程、效率有着天生的敏感。‘分工……專精……量化……此圖雖簡陋,卻隱含一種前所未有的管理思路!若真能實現,其效驚人!此子……’ 他感到江辰的威脅,不再僅限於奇技淫巧,更觸及到了他賴以立足的行政效率根本。
蒙恬更是直接蹲到沙盤前,仔細看着那流程圖,他雖然不完全懂那些方框,但“分工”、“專精”、“日產百柄”這些詞他聽懂了!作爲統帥,他太明白 standardized、可批量生產的精良武器對大軍意味着什麼!“若真能如此……我大秦銳士,人手一柄如此利刃……” 他激動得呼吸都急促起來。
校場上的喧譁與震驚,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到鹹陽宮的各個角落。
李斯回到丞相府,面色凝重。江辰今日展現的,不僅僅是鋒利鋼刀,更是一種可怕的生產組織理念。‘此子不除,日後必定位極人臣,甚至……動搖國本!’ 他鋪開竹簡,不再僅僅滿足於尋找江辰行政上的瑕疵,開始構思如何從根本上否定其“邪說”,維護“祖宗法度”的純潔性。
趙高則在中車府令署內,聽着心腹匯報校場上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那“日產百柄”的狂言和那“過家家”的流程圖。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
‘量產?分工?呵呵……’ 趙高捻動着手指。‘想法是好的,可惜,太過理想。工坊裏的工匠,是人,不是木偶。人心……是最容易出問題的環節。’ 他想到了那些被他暗中收買或控制的工匠,以及正在“屯墾”流民點裏潛伏的釘子。‘或許,是時候讓這把看似鋒利的‘鋼刀’,在出爐之前就內部崩裂了。比如,一道關鍵的工序突然出錯?或者,負責淬火的工匠‘意外’傷亡?’ 他需要制造一場不大不小的事故,既打擊江辰的威信,又能向嬴政證明,這些“奇技”充滿不可控的風險。
而在校場上,嬴政最終沒有對“日產百柄”做出明確表態,但他親自走下御座,拿起那柄斬斷三劍的鋼刀,用手指撫過冰涼的刀身,感受着那蘊含其中的力量。他深深看了江辰一眼,目光復雜,包含了欣賞、利用,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刀,是好刀。” 嬴政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起駕回宮。但所有人都明白,一場關於技術、生產乃至國家資源投向的更大風暴,正在醞釀之中。江辰站在校場中央,感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他知道,真正的挑戰,現在才剛剛開始。